「小姐,妳回來啦,熱水已經準備好了。」小姑娘熱情的拉著少女夜無邊的手,殷勤的替她脫下身上的髒外衣,親近得不像下人,還比較像姊妹。
「謝啦小柔,有妳真好。」少女夜無邊回以燦笑,大喇喇的把全部衣服脫得一乾二淨,毫不遮掩的走進內室洗浴。
「小姐,妳怎麼不進去再脫!要是夫人知道妳這樣,妳又會挨罵了。」小柔紅著臉掩面抱怨,少女夜無邊無所謂的大笑。
「又沒關係,門關著嘛,何況我有的妳也有啊!我相信我們小柔才不會去告狀呢。」嘩啦啦的水聲從裡面傳出,少女夜無邊自在的笑道。
「不是這樣說的吧…小姐,妳太沒女人味了,會嫁不出去的。」小柔邊收拾邊訓話,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欸,妳怎麼跟阿娘一樣囉嗦,我才不嫁人哩。」她埋怨。
奇怪,幹嘛老要我嫁人!自由自在不好嗎?她一想到要像娘親那樣相夫教子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當娘是什麼感覺。
「不嫁人難道想娶媳婦嗎?小姐妳再不收斂點,妳的崇拜者又要變多啦,知不知道現在街頭巷尾有多少傾慕妳的姑娘啊?」小柔撫頰嘆息。
「我哪有辦法管別人怎麼想~那妳呢?要不妳嫁我?」少女夜無邊調侃道。
「不要胡說八道啦!真是的!」小柔氣鼓鼓的嬌聲罵,少女夜無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閒扯,青春洋溢的開朗氣氛在室內擴散,和平無憂的日子…
夜無邊四肢麻木,一股疏離陌生的悲痛自心底竄出,無盡的感傷像是束縛的枷鎖,她幾乎已經忘卻的回憶,恍如隔世,猝不及防的撞擊靈魂,教她徬徨失措。
朦朧的夢境漸漸散去,晨曦的光輝自破廟屋頂的空洞射進來,夜無邊茫然的張開眼睛,她隨便往臉上抹去,竟然沾了一手的濕潤。
…又不是做惡夢,她哭了嗎?為什麼?
不,不可能…她早就失去哭泣的權利了,她沒有資格落淚,這肯定只是剛起床眼睛泛酸的自然現象,絕不是哭泣。
她趕緊甩頭,揮去夢裡的餘韻,強迫自己面對現實,這一串動作打擾了安睡在她肩頭的秋水,他咕噥了幾聲卻沒有醒,揪著夜無邊的衣服,不知道做了什麼夢,喜孜孜的抖抖嘴唇,含糊的笑著說夢話。
夜無邊舒了口氣,輕手輕腳的讓他躺在牆邊安睡,掖好蓋在他身上的斗篷,捻起秋水垂落在額前的細髮把玩片刻,又看了他幾眼,才慢慢走出破廟尋找吃食。
既然已讓他跟隨,照顧好他就是自己的責任。
可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呢,一個人自在那麼多年,為何會突然「自找麻煩」?
夜無邊踢著小石頭,走在翁鬱綠林中的獸俓上,陽光被樹葉零散的切割開,映在她沉默冷然的面容上,更凸顯了她蕭索黯然的寂寥氣息。
夢境裡的時光如此靜謐安穩,後來的事卻成為她終生的創傷。
相較於她短暫的歡快時期,之後的苦痛折磨簡直像度日如年,她感受憎惡仇怨的歲月佔了她大半人生,這還是實際的天數,若加上感受度一起算,說好幾倍都不為過…而且現在還是持續進行中。夜無邊嘴角扯出歪扭笑容,自諷的想。
後來邊關失防、兵敗城破,蜂擁敵軍無情的用鐵騎踐踏家國,她威風八面的阿爹只剩一顆頭顱還在、阿娘被無數馬匹踩成肉泥,甚至無法辨識模樣、兩個兄長被開膛破肚,敵軍像殺魚那般扯出他們的內臟,踐踏他們的尊嚴、羞辱她們的靈肉…她們過著豬狗不如、痛不欲生的悽慘日子,誰也救不了她們,誰也不會來…
因為會為她遮風避雨的依靠,全都不在了。
都沒有了,怎麼哭號、如何想要挽回,都已無計可施。
滿地死屍血流成河,充滿腥躁味的戰場只有暴虐的兇行不斷上演…如果人間有地獄存在,大概就是在說那裡,這就是戰爭…
夜無邊煩躁的撥亂頭髮,明明走在樹陰下,卻覺得日光極其刺眼,讓她很不適。
行不多時,不遠處的樹叢中發出細微的聲響,夜無邊伏低身體,屏息抽出單刀…
現身的卻是一個怪裡怪氣的少年。
為什麼說他怪?因為他明明身穿土色僧袍與草鞋,頭髮卻不是光的,而是參差不齊像沒修剪過的草皮那樣,極短卻雜亂無章的怪模樣。
帶髮修行的人穿的是簡便常服,只要穿正規僧袍的人,按規定都是得理光的,這是什麼不倫不類的裝束?難道是受不了修行,從哪座寺逃出來的人嗎?
夜無邊猜不透那少年的來歷,目光仍在他身上流轉。
那少年身量不高,約莫十七歲上下,正在抽高的年紀雖看似有點單薄,比例上來說其實勉強算得上精實,從他的步伐能看出習過武,濃眉大眼滿臉忠厚老實樣,背上揹個小小包袱,身上沾滿了泥土落葉,僧袍與草鞋都破破爛爛,這裡損耗一角、那邊缺一塊,看上去跟乞丐差不多落魄。
他沒有注意到夜無邊的存在,愁眉苦臉的到處轉來轉去,不時撥開草叢查看,不知在找什麼,發出相當大的窸窣噪音。
被他這樣一鬧,獵物肯定跑得乾乾淨淨。夜無邊不耐煩的嘖嘴,少年才終於發現她,卻露出讓夜無邊覺得奇怪的表情…像是找到神仙那樣驚喜。
他幹嘛露出那種臉?夜無邊不解的想,就在這短暫的空檔中,少年已奔到面前。
「施主!這位施主!請問你可有金創藥之類的東西?小僧找不到治傷的藥草,正苦惱著,可否贈與小僧一些?」少年無視她冷厲的眼神與毀損的容貌,雙手合十殷切誠懇的看著夜無邊。
夜無邊冷漠的雙手環胸,上下打量著他,並未立時答允。
「你活蹦亂跳的,拿金創藥做什麼?」她問。
「小僧發現一隻受傷的鳥,想替牠療傷,施主若肯伸出援手便再好不過了,請問…」少年鞠躬哈腰極是有禮,期盼的看著夜無邊。
「…萬物都有消亡的一天,如果這是牠的命,那也由不得人類插手,修佛的人不都講究順其自然嗎?」夜無邊冷冷問。
而且,她早在少女時代便已不相信世上有神佛,心裡頗不以為然。
少年似乎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施主此言差矣,若是盡了人事還未能挽救,那才是真的順命,出家人豈可見死不救?師父說要慈悲為懷,遇上即是有緣,小僧怎能眼睜睜看牠喪命呢?」他著急的極力解釋,雖理念不合言談間仍是客氣,看來確實是修佛之人,不像私自離寺的頑劣分子,著實叫人不解。
「…拿去吧。」夜無邊雖仍嗤之以鼻,但不多說什麼,扔給他金創藥便轉身離去。
「多謝!多謝施主!上天一定會看到你的善行的!你做了大功德,肯定會有善報的!」少年揚揚手裡的藥,感激萬分的朝夜無邊的背影躬身大喊。
夜無邊只想笑,還以為她真是善人不成?她只是個準備開殺戒打獵的凡人好嗎?
不想多做牽扯與他走相反的路,就是為了不被這個傻和尚糾纏,天知道要是他在她打獵覓食的時候來亂,自己會不會揍他。
算了,這年頭還有這種純真性子,也是難能可貴,當沒看到就好,反正也不會再有交集,她跟秋水吃飽飯就會離開這座山,八成不會再遇上,隨他高興怎麼想吧。
夜無邊立刻將這怪僧拋諸腦後,打了幾隻野兔,採些果子,便往破寺歸去。
寺廟的屋簷還在視線遠處,夜無邊就聽到秋水的呼喚聲,聽著急切惶恐,猜想他是不是遇到難處正在著急,不由自主的加快步伐。
晴朗的陽光中,秋水瘦弱的身影胡亂瞎轉著,他緊緊抱住夜無邊的斗篷,聲嘶力竭的拼命喊著她的名字,像是漂泊無依的浮萍,急迫的想找尋自己的歸根之所,絕美的容顏上寫滿恐懼與無助,如此惶恐而茫然。
「無邊!無邊…妳在哪裡?!無…」秋水轉頭,正好和小坡上的夜無邊對到眼,他那盈滿霧氣,如湖泊般的澄澈瞳孔瞬間發出瑩如星空的亮光,興高采烈的向她奔來,模樣像極了找到父母的小獸。
「你瞎嚷嚷什麼?」夜無邊莫名其妙的看他,平淡的問。
秋水瞥見她手裡的東西,頓時知道她幹嘛去了,不禁暗怪自己小題大作,自己嚇自己,臉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我以為…妳走了。」他捏著夜無邊的斗篷,侷促靦腆的小聲嘟嚷。
嘖,這「殺傷力驚人」的跟屁蟲,擺那什麼臉,委屈給誰看啊?
正面受到強力秋波攻擊,夜無邊有些承受不住,撇頭暗暗罵道。
「要走也會直接跟你說,我有那麼溫柔還留斗篷給你?」她在心裡默數到十,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的沉冷,但語不著邊際,聽不懂是在安撫他還是諷刺他,夜無邊當然不可能輕易讓這個愣頭青「得逞」。
這莫名其妙的「較量」是基於什麼出發點,夜無邊弄不明白,但她很確定自己必須隨時表現得無所謂,不能讓秋水覺得自己少不了他,更不能比秋水需要自己來得需要他,自己一定要是最無情的那個,才不會「再輸一回」。
「…所以妳的意思是,不會丟下我嗎?」秋水微低著頭,目光卻上挑,期盼的問。
…這混帳就這時比較聰明!誰准你亂講的?!我有這樣說嗎?!亂七八糟!
「少廢話。」夜無邊感到事與願違的氣惱,忿忿的甩給秋水怒目,進寺裡快手快腳的處理好食材,拿果子塞住他的嘴巴。
秋水喜孜孜的乖乖吃飯,夜無邊很無奈,覺得自己撿了隻寵物回來添麻煩。
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夜無邊雖威脅過妓院的人不准聲張,但還是想盡快離開這個鎮,省得節外生枝,草草收拾完行囊後便與秋水一齊下山。
蜿蜒的山道幽靜,微涼的風吹拂過枝枒,清新的氣息令人為之舒爽,秋水不時對枝頭上開的花與林間飛舞的鳥獸感到驚奇,簡直像個從沒出過門的閨秀,讓夜無邊無言以對,但她並不厭煩,偶爾還會搭上幾句話。
非常平凡的閒聊,卻莫名讓人感到充實,如此靜謐和諧的時光,她已許久未體會。
「你沒出門過?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姑娘,怎麼什麼都讓你覺得新奇?」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半晌,她還是沒忍住,問道。
「我…我身體弱,確實沒出過幾次門,這麼荒僻的地方還是頭一次來…」秋水微微皺眉,苦笑道。
嗯,大概可以理解這人怎麼那麼容易被抓進妓院賣身了…身體不好又性子溫和柔弱,而且家裡還能供不事生產的他吃住,果然是富家子弟出身的吧?
根本是人牙子最好的目標啊…和平時代就算了,當年在兵荒馬亂的戰事中,這種人根本沒有自保能力,連將門出身的夜無邊都那麼悽慘了,秋水沒有被當兩腳羊殺掉已經不錯了,哪還顧得了清譽?
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話。夜無邊如此想著。
「那你在家幹嘛?總不是繡花打發時間吧?」想歸想,她就是忍不住想戳他一句。
「…看書打發時間。」秋水摸摸鼻子,講得簡略。
他不敢說,前朝覆滅前,他出身書香世家,族中出過好幾位高官,他這樣沾染汙穢的人,如果還自稱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讀書人,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笑丟盡祖宗顏面…曾是舉人的他竟淪落到妓院當小倌的地步,光想就無顏面對。
「嗯,原來你識字,我就想說當初你看到賣身契回到手裡,怎麼沒有那種看不懂的茫然,怪不得啊…」夜無邊了然的喃喃自語,秋水的微笑卻沁滿傷感。
「字寫得如何?圖畫得怎樣?讀書人不都學一堆拉里拉雜的玩意?改天缺旅費就賣你字畫來貼…」夜無邊打著如意算盤,山坳的那端卻出現呼救聲打斷她。
「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
荒山野嶺中,突然傳來姑娘的求救聲與粗野的叫罵,夜無邊出於本能反應,毫無遲滯的立刻邁開腿,向聲音的來源處奔去。
那是她刻在心底的創痕,女人的尖叫與男人的罵聲,總是讓她想起痛恨的過往,每次都止不住沸騰的殺意,她無法棄之不顧,滿心只有將罪魁禍首殺盡的念頭。
「無邊…」秋水跟不上夜無邊飛也似的輕功,氣喘吁吁的喊。
「你待著不要亂跑。」夜無邊幾次躍起,便又拉長距離,遠遠的拋下話,便不再管身後的秋水,沒花多少時間就到了目的地。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圍成一圈,七手八腳的拉扯著什麼人,姑娘哭喊的聲音從人群中央傳出,夜無邊聲未出腿先至,抬腳踢翻了最外圍的那人,順勢翻進圈子中央,隔開乞丐們與姑娘…還有一個很眼熟的怪僧。
哭得梨花帶淚的姑娘坐倒在地,掉在旁邊的籃子裡散落幾株被踩爛的藥草,她用纖細的身體護著趴地昏迷的少年,被突然出現的夜無邊嚇到,連求救都忘了。
那少年遍體麟傷顯是遭到毒打,蜷縮的身體緊緊抱著一個小包袱,正是他剛剛背在身上的那個布包,不知裡頭裝了什麼讓他這樣小心護著,人都昏過去了還沒撤手,看來是對他意義非凡的東西。
雖不了解來龍去脈,但眼前的景象除了他們被打劫,還有別的解釋嗎?
夜無邊扭頭,冷冷瞪視人群最前面的人,像在討要說法。
為首的男人眼睛浮腫,有個紅通通的酒糟鼻與暗沉的髒臉,一看就是沉溺酒色的酒囊飯袋,手肘處的布磨出洞,褲管捲起腿上都是泥巴,毛茸茸的手臂十分粗壯。
「沒你的事,湊什麼熱鬧!混小子識相的話就快滾!」他粗聲粗氣的吼,蠻橫的伸手去推,夜無邊不想讓他那隻髒兮兮、不知卡了多少油垢的手摸到,縮身避開。
「老子想插手就插手,你們一群人欺壓兩個人,還要不要臉?」夜無邊被人群包圍,卻從容不迫,甚至威勢還隱隱壓過其他人,她手放在刀鞘上,冷傲的質問。
她嚴肅正經的話卻引來哄堂大笑,夜無邊擰眉,心裡的狂燄越燒越猛。
「哈哈哈,這年頭還有這麼蠢的事?見義勇為是吧?知道倒在地上的小子剛剛跟你說了差不多的話嗎?勸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為首那人笑得眼角都飆出淚花,粗鄙的指著夜無邊的鼻子嘲笑。
夜無邊哪有那麼好耐性聽他繼續廢話,揮拳毫不留情的砸在他那顯眼的紅鼻子上,反手擊中另一個、橫肘再打下一個、抬腿踢翻旁邊的,整套行雲流水的招數快如疾風,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看似毫無章法的野路子,卻每次出手就得到佳績,頃刻間圍在她前面的每個人都領教過她的武藝,人群後撤了好幾步,忌憚卻又虎視眈眈的不肯放棄,圍繞在她們身邊尋找致勝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