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維瓦斯法特(Vivasvat),是亞瑟給我取的名字,除此之外,他還教了我很多東西,所以——亞瑟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讓他死在這裡!
……哪怕,我只是破碎而無所作為的靈魂。
看著和記憶中落差甚大的昏睡臉龐,心底仍還有點罪惡感——這個能力曾經危害了他和我一手創造的「世界(Loka-dhaatu)」,然而在這個節骨眼,唯一封印在這個軀體裡的「我」卻也只能使用這個能力來拯救亞瑟的命。
原諒我吧,亞瑟。我……現在就接受你的身體和迴路了。
我緩緩闔上了雙眼,開始入定匯入他那還沒活化的迴路,心底也有點擔心隨時可能會失控的情況,不過,我會盡我所能控制住的。
就好好看著吧,因陀羅。
「障礙物正產生大量能量!新增臨時任務——排除障礙物!」
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一想到自己的責任重大,胸口不禁一陣鼓動,跳下了擔架……不是我的腳,而是亞瑟•歐比•巴勒斯(Arthur Obi Belos)的腳,他的腳比我想像中的健壯,似乎可以承擔任何的重量。
確確實實再次踏上了地表,這是「這個我」連想都未曾想過的事,儘管亞瑟有部分迴路我似乎無法打開,但是只要能有軀殼,我就能做一點事——比如說,模擬巴力之環(The Ring of Baal)的功能。
「同步……完成……,現在……開始……調整……參數。」
迴路的放電狀態仍處於相當溫和的狀態,就像他本人的性格一般,然而眼前的緊張氣氛並不容身體如此放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開(對方的)口給胸口那顆暖呼呼的臟器一些暗示,強韌的肌肉壓迫表下的熱血往全身上下而輸去,只要血一直流,身體就需要電位差頻繁的變動。
果然,沒多久的工夫,我隱約感覺到手臂開始傳來陣陣麻痺的感覺,我清楚自己成功了,「造雷」成功了。
但這樣還不夠,還要更多,更多到接近「真正」的亞瑟,才能救他——
「迴路性能……向上修正……」
麻木的唇仍隨著我的指示,在一翕一闔之間艱難吐出字音,明明就是別人的嘴,卻學著自己讀自己的意識,這樣的感覺有些真實,又有些虛幻,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如果可以繼續跟自己喜歡的人維持這個模樣,感覺似乎也不差呢。
「正在解析敵人情報,準備進入戰鬥狀態——」
然而,這樣的想法很快被音頻激昂的機械警示聲給打斷,我這才意識到得要更專心點,要不然很容易功虧一簣。
……果然,我還是不擅長戰鬥呢。
此刻,大量的電流像是糾結般竄通全身上下的筋骨和血脈,渾身就如同著火般灼熱了起來,而因此冒出的汗水也帶起了電子,乘著因過於繁複的電場干涉而產生的磁力飄浮於體表之上,汗珠和汗珠之間的電壓累積最終改變了空氣,空氣的震動發出了劈哩啪啦的藍色火光,火光之美,讓我忍不住誘惑慢慢睜開了眼,直盯著全身上下像是被藍白兩光交織的電流綁縛纏繞的他,讓我想起太初時期的事。
就在同時,身體像是呼應我的想法,也緩緩睜開了雙眼,正如第一次見面一樣,亞瑟的雙眼似星空湛藍深邃,閃閃動人。也因為這雙眼,讓我覺得有了繼續做為「我」的意義……
「開始排除障礙物,戰鬥開始——」
思緒被打斷的同時,我透過亞瑟的眼看到了那些伊希爾丁(Ithildin)所製的劣質品全發出螢光,加速筆直衝往亞瑟所在的位置,於是我急忙伸出手,試圖回想自己過往使用巴力之環的經驗,只感覺一陣麻痹和燒灼後,我終於看見掌心如同河裡的漩渦一般,將全身的電流全部吸了過去,最後匯聚捲曲形成泛著白光的球形……我記得《往世之書(purāṇa)》有類似的記載……好像叫「球狀閃電」吧?
而這些機器人已經來到距離我倆只有七尺遠的前方,情況之危急已不可置之不理,我下意識往那群來意不善的入侵者投擲出掌中的閃電。
「崩壞吧!」
事實上,現場幾乎可以說是非常混亂,到處環繞的是警報聲、灑水聲、電鑽聲、水泥破碎聲,還有電流摩擦空氣的細碎聲響,亞瑟那缺乏生氣的話語幾乎在噪音中難以辨識,但是我仍舊想喊著,想和正常的人類一樣能夠流暢地說話。
發出刺眼光芒的閃電飄向了前排的機器人光亮的外層,接著沒多久就觸發一聲巨響,瞬生的氣旋和火光肢解它,一陣搖晃中龐大的金屬軀殼頓時黯淡下來,隨後如顛簸般滑墜在三尺前,失去了繼續戰鬥的能力;而緊隨在後的其他入侵者完全沒有預警到前方的覆轍,來不及減速都全撞在一起,發出了嚇人的碰撞聲響。
一、二、三、四……
面對對方滑稽的模樣,我頗有興致瞇起了眼默數了它們的數量,記得大人在世時曾說過,如果人類沒有了能「閱覽」並「解讀」的意識,其實跟人工智慧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然而意識本身對於個體其實助益不大,甚至很多時候會危害個體。
「戰……鬥不能……開始進入自毀模式……」
……危害嗎?一想到這,突然感覺到胸口有些悶悶的。
前排無法動彈的機械發出了類似人類臨死前所說的絕命之詞後,渾身產生了劇烈的變化——就像任何一個星系的恆星般發光發熱,最後包覆於表層的金屬已無法承受這等壯烈的犧牲,便在一聲轟隆巨響後碎裂開來,大量著火的碎片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往四周散開,波及到後頭糾纏成一團的同伴。
「有不明障礙物飛——正在遭受襲擊,戰鬥不能……」
相同的遭遇,相同的反應,全都收進亞瑟的眼,傳到我的意識當中。可憐,非常的可憐,但也非常的無趣,無趣到難以理解。
「理解不能……」
我不解地低語呢喃,繼續注視著它們依循自身被輸入的設定程序陸續自我毀滅,它們就跟第一個被我擊倒的機器人一樣,發光發熱,最後也膨脹熔化爆炸,確實消失在這個世界。
然而,危機並沒有結束。
咻——
倏然,左右兩方視線所無法觸及的濃煙深處竄出三個龐大的形影,原來是剩下還能行動的機器人,它們似乎也發現了亞瑟異常的能量釋放,於是選擇留在看似安全的十尺之外,原來渾圓的頭部吧唧吧唧響了幾聲後先是外形融化,突然裸露出一根類似砲管的東西,我先是愣了一下,沒想過它居然會裝載類似武器這樣的東西,沒多久,只見炮口內慢慢凝聚了數以萬計的光點,讓我不得不緊張了起來——
糟了!
意識到大勢不妙的我連忙暗示亞瑟的身體得離開現場,畢竟現行的我無法完全保護他,只能消極地告訴他體內的迴路避開危險,然後已經太久沒有著實踩在地表,老實說要怎麼跳蹬起來我還真有些想不起來……不行!這樣亞瑟會被貫通的的!
「快趴下!」
就在我著急的跟《往世之書》所描述的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模樣的時候,突然間,有個聲音被我聽到了……不,比較正確的說法是,聲音的主人是故意讓我聽到的——透過亞瑟的耳朵,而且……聽起來好像是個小女孩的聲音?
……
她是誰?我認識她嗎?還有她為什麼要跟我這麼說?這有背後什麼陰謀或目的嗎?
儘管短時間內心裡冒出很多很想知道的問題,但以眼前緊急的狀況我還是姑且採取了這個建議,確實,彎腰比跳高容易多了,約略不到眨眼的時間,敵人的炮火挾帶著高溫和巨大的動能迎襲而來,雖然被我們順利地躲過了,但還是擊中了現場角落的其中一台裝著輪子的鐵塊,旋即引發了爆炸,波及到其他停在一旁的類似工具,劇烈的震動觸動了它們迴路內部的設定發出了高亢喧鬧的警示聲,同時火光和濃煙再度擴散影響了視線。
這時,僥倖逃過一劫的亞瑟身體卻發生了異狀——或許是剛才分神的關係,原先好不容易產生出來的電流和磁力矩頓時消失了!更糟的是,趴在地上的軀幹居然不自主地冒出了冷汗,呼吸和心跳也開始加促而紊亂,整個身子疼痛和不適蜷曲在地。
難道說……亞瑟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嗎?
一想到此,我不禁開始自責自己的大意和魯莽,確實,自己沉睡後的世界究竟發生了多少的變化,又豈能用自己一隅之見來思考,而且認真回想起來,現在遇到的亞瑟雖然觀察上迴路是一模一樣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樣的,不過為什麼外觀上……跟我昏睡前的記憶似乎不太一樣……?印象中的亞瑟相當的高大,有著一頭如小麥般耀眼的俐落短髮,皮膚宛若凝白……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又矮又黑?
……
…………
………………
難道……亞瑟也做了《往世之書》所記載的「整型手術」嗎?!
「沒有擊中障礙物,重新鎖定目標——」
不行!我這才回過神來重新專注於眼前的戰鬥,如果要減輕亞瑟身體的負擔,看來就得要速戰速決了!
我將當下的情況做了種種分析評估後,最後決定還是冒著身體隨時會精力殆盡的風險,把剩下可能會造成亞瑟生命產生威脅的事物全數排除掉——
「呀啊啊啊啊啊啊!」
我勉強讓亞瑟的身體迅速地從地面撐托起來,接著看似飛蛾撲火地奔向還在準備下一個行動的入侵者,慶幸的是,就像我所猜測的一樣,這些劣質品花太多時間去計算如何「精準」完成任務,這些過長的空檔說不定就是能扭轉危機為轉機的契機——
儘管渾身痠痛,甚至感覺到再多出一點力下一刻就會倒地不起,但是為了要讓亞瑟活下去,只要、只要能撐過這一段時間就好了!
邊想我邊試著調整亞瑟的迴路重新運作,趁著比亞瑟高大許多的機械還來不及反應之際,靈活的一個側身滑到機械的底部,摩擦力之大到我都感覺背部和腿部的衣料瞬間被磨破,接觸到地表碎石的肌膚頓時皮綻肉開,短時間遽增的痛覺讓我不自主捂起了感覺像患部的肢體,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在這裡停下來,因為——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
這時迴路終於又有電流通過,我忍住疼痛,暗示正高速滑到底部的亞瑟舉起那隻傷痕纍纍的臂膀,瞬間青白的光柱就像銳利於暗處亮出的刀刃貫穿過去,趁著滑動附加的加速度輕易地將看似堅硬的金屬表層給切割開來。
「我就不會讓亞瑟被動到任何一根寒毛!」
第五隻……完殺,剩下兩隻。
「戰……鬥不能……開始進入自毀模式……」
被肢解的龐然大物也步入前面四位入侵者的前程,一聲巨響中發出了強烈的白光和驟增的高溫後也炸成一塊破銅爛鐵,頓時激起的強勁衝擊波吹的蜷縮在不遠處鐵塊底下的亞瑟險些飛起,氣爆聲彷彿就像真的從我耳畔呼嘯而過,我為之感到震懾不已。然而,待濃煙散去,亞瑟仍安然地躲在早已坑坑巴巴的鐵塊底下,這讓我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來。
「認定障礙物危險等級為A++,重新擬定作戰計畫——」
剩下的兩隻戰鬥機器人傳出一陣吧唧吧唧的聲響後又講了讓我不耐煩的語音,我聽完之後倒是不以為然,感謝你們對我和亞瑟的恭維呀!不過,就算如此,你們也只剩下不過一個小時的活動時間了!
我如此想著,依著方才的策略趁它們還來不及做接下來的評估之際,暗示亞瑟從鐵塊下鑽出來,手腳敏捷繞到其中一台的機器旁,使勁全力地將手裡的電火插入(其實正確的說是導入)對方的其中一個肢體,沒多久的工夫,龐大的金屬軀幹因為電磁的干擾沒法正確行動,突然失控地往另外一架方向暴衝過去,接著以我完全預想到的方式——就像蜘蛛獵食般蜷曲四肢牢牢抓住對方,然後打開頭部的炮口,讓熟悉的光點聚焦畫面再次出現……
難道說……我很快意識到接下來又要有一波可能致命的衝擊,連忙暗示亞瑟趕快離開附近,而我這時注視到孤伶伶的身影在光火和水霧之間奔波,胸口還是有些悶悶的。
雖然,一開始是為了讓亞瑟活著才試圖控制他,但是這樣讓他一直傷痕累累真的好嗎?
就在我開始對自己的做法感到懷疑的時候,一連串的爆炸聲伴隨著火光再次出現,剩下的兩台入侵者在相互傷害中變成了廢鐵,這次,它們連判斷都來不及說就不再能行動了,感覺就像死亡來之倉促而來不及表達遺言的人們。
「呼——呼——真是……可憐……」
亞瑟的身體雖然已經疲倦不已,但內心的感嘆還是讓我不自禁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前提下緩緩動了有些腫麻的唇瓣吐出了些許字語。
大人在世的時候曾說我有時看似直率魯莽,有時卻又優柔寡斷,如果沒有遇到很有包容心的人,很容易受到傷害——
啪啪啪啪啪啪!
突然冒出的清脆擊掌聲響於現場迴盪,我有些驚訝地循聲望向亞瑟前方的濃煙深處。
「表現的比奴家所預想的還要優秀呢,看來花時間來此還是有點價值的。」
伴隨著話語聲走出開始散去煙霧的是一名目測比自己略矮的女子,她身上穿著以玄色為基色,全衣繡有緗黃雷雲紋的振袖,過肩的秀麗長髮簡單地有素色髮帶束起,看似《往世之書》所言那舉止婉約的古代提坦(Китай)美女。
明明是華麗的服裝型式,卻採用哀傷肅穆之色……
「妳……是誰?」
雖然並不清楚對方的真實身份為何,但從她那靈動的黃色眼眸裡,我感覺到極度不友善的態度,於是我下意識地讓亞瑟倒退了幾步,開始詢問長髮女子的來意。
「哎呦,汝等居然不記得奴家了嗎?吾等可是在二十五年前見過一面呀……啊,差點忘了,奴家在雪域上遇到的應該是『那個汝』吧,老實說奴家到現在還是覺得他比較可愛呢。」
對方就像是談論稀鬆平常小事般露出和善的笑容,彷彿她所描述的是不怎麼舉足輕重的話題,然而我卻發現她至始至終卻沒有正眼看著亞瑟,而是往我所在的方向投以眼光……
難道說……她發現我了嗎?不知為什麼,看她的雙眼越久,越覺得對方像是一條蛇,而且是那種正在伺機而動,隨時會使勁全力將獵物絞死的大蟒蛇,這讓我不自禁毛骨悚然。
「把話說清楚吧,我並沒有聽得很懂……」
我隨口說了一句,同時迅速掃描了一下週遭能用的資源,試圖替我倆拖延多一點時間。
「嘻嘻,還真是有趣的反應吶。」
女子倒也不急於收割結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一個姣好佳人的形象,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千萬別被她吸引住了。
「也罷……奴家就善意給汝等解惑一下吧——奴家敝姓神輿入堂(みこしにゅうどう),小名喚作智識(ちしき)。」
(註:「神輿入堂」與「見越入道」同音,「智識」諧音「地敷」,前者是一種日本妖怪,後者則指的是黃泉)
「神輿入堂……智識……」
我低聲覆誦一遍對方的名字,透過亞瑟的眼終於發現角落有根似乎從劣質品身上炸裂掉落的零件,剛好可以用來當作導體……
不過,智識這個名字我似乎在哪聽過……咦?
倏地間,大概是受到亞瑟眼睛的影響,大量畫面如類比訊號插入般緊湊擁進我的腦海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不知什麼原因,突然甩開了一個嬌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一個重心不穩,沿著陡然直下的斜坡在銀白中翻滾,往未知的遠方墜落,而我……不對!
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這個我」,而是「那個我」的意識,該不會……
就在我思索自己為何會和那個分離的碎片關聯的時候,畫面正撞向晴朗的蒼穹,原來是「我」已經縱身躍下斜坡,開始邁開大步,橫跨著潔白稜線迎面吹來的飛雪,持續追著不停掉落的女孩。
「阿爾朱那(Arjuna)——」
反應著急到幾乎崩潰的激昂聲線貫通喉頭,朝著遠方而去,像是要喚回所呼喚的對象,讓我心頭忍不住揪緊起來,兩行滾燙的淚流了下來。
……不對!這不是「這個我」該有的感情,為什麼我要哭……?
碰!
一聲悶然的巨響再度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神一看,那名被「那個我」喚作「阿爾朱那」的瘦弱女孩整個人硬生生地撞上滾落途中的直挺杉木,連句吭聲還不及發出全身就癱軟倒下,逐漸陷入還在增厚的雪地之中。
「不……不會吧?」
從來沒想到一個生命就這樣猝然殞落逝去,我強烈地感受自己整個心……不,正確來說整個靈魂都是害怕顫抖,「那個我」蹲下身,伸出了發抖的臂膀抱起來沒有動靜的孩子。
「醒醒呀……快醒醒呀……」
聽著近乎哭號的恐慌聲音,我突然於觸摸到女孩後腦一股溫熱的液體迅速沾染指腹、指間和手心,甚至流至手腕。
……?!
伸出手來,觸目驚心的畫面就這麼呈現在眼前——大量的鮮血從那女孩的傷口流了出來,正在渲染我的身體、衣服……
「血……?!不該是這樣的……振作點,阿爾朱那!妳可是真正的因陀羅啊!妳怎麼可以死在這裡,死在我的手上……」
我看到那個女孩被緊緊地擁入懷裡,身體也隨著啜泣的節奏顫抖,聽的我相當鼻酸……原來她是亞瑟嗎……亞瑟……他為了我,究竟吃了多少苦頭……?
「啊啊,真是可憐的孩子啊,不小心被汝殺死了呢。」
啊,這聲音是……
雜訊般的畫面頓時消失,我的意識再度回到現實,名為智識的女人仍是笑臉盈盈地注視著我,我頓時明白了方才所看到的一切,於是不禁怒從中燒,提高了(亞瑟)的聲量質問著對方:
「妳……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啊,也不過就是趁他被人類襲擊昏迷後,讓他做了個有些難受的夢罷了。」
只見她一手撥捲過耳的烏黑鬢髮,像是沒發生什麼事般地陳述著。
「妳——」
氣憤到按捺不住的我此時決定重新啟動亞瑟才剛得到歇息的迴路,頓現的青白電光再次照亮了現場,因咬牙切齒而扭曲黝黑的臉蛋表現出我當下的難以掩飾的殺心。
「妳的殺孽……該當裁罰!」
「噯呀,汝等怒容還真是讓奴家甚是恐慌呢……」只見智識先是皺眉露出些許害怕的神情,但隨後語氣一轉便開始詰問自己:「不過吶,若要問罪惡之甚……奴家倒覺得汝始終都沒有釐清孰善於汝,孰惡於汝……」
「是嗎……我怎麼看妳的行為都像是強盜。」
「呵呵呵呵……果然汝還是接近原貌的靈魂碎片啊,奧魯萬迪爾零號(Aurvandil 0)。」
智識對於我的褒貶似乎不以為然,只是瞇起那雙琥珀色的雙眸,嘴角再度上揚,以悅耳輕柔的嬌聲刻意笑說著跟上句毫無關聯的話語。
「……我叫維瓦斯法特。」
突然被她道出過往的身份,雖然讓我挑起眉來感到有些不悅,但我也懶得去否認,只是冷冷地透過亞瑟的嘴堅定地表示我的想法。
「好吧,就依汝所言吧——維瓦斯法特在《往世之書》即遍照者,確實符合汝的性格,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事,都可隨時回應的存在……」
「……妳想說什麼?」
我突然打斷她的話語,趁著她說話的空隙,早已暗示亞瑟溜去角落拾起了伊希爾丁的碎片,正悄悄繞到對方的後頭,伺機尋找下手的機會。
……老實說,我覺得這強盜話似乎太多了,要幹壞事話那麼多做什麼?
「看來汝等沒打算好好聽奴家說話吧?真是不乖巧吶……」
突然間,她柔和的語調裡多了點像是教訓孩童會有情緒,接著睜開了雙眼,馬上露出猙獰的表情,我頓時為她的戲劇性表情變化震懾了一下,一時忘了讓亞瑟繼續接近對方。而這時對方則是悠悠地轉過神來,再度恢復了先前笑容可掬的模樣,但是卻將兩手伸到腰際,緩緩從繫於帶結內側的修長華麗的附拵拔出一把太刀,在幽暗的環境中散發出和先前那些劣質品迷人絢麗的冷光,只不過其鋒利的外型更增添了讓人不寒而慄的官感。
「武士刀……」
大感不妙的我下意識地讓亞瑟倒退幾步,然後卻發現對方這時就像狩獵一般,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亞瑟的身體,然後慢慢斜腰下身,繼續徐徐說道:
「對!不過,每件鋒利好用的武器都該給它像人一樣的名字,汝家喚它做鬼丸(おにまる)。」話語之間,我透過亞瑟的雙眼觀察到那個與我(其實是亞瑟)對峙的女人雙眼冰冷的就像她正拿著手上的長刃,但臉上仍維持那可掬的笑容。「用來懲罰像汝這般頑劣不聽話的閨秀可是適得其用呢!」
話才說完,就見一道冷光直往(亞瑟)面前重來,原來是對方早已踏出箭步,轉動手裡的刀刃刺向亞瑟,我連忙(暗示亞瑟)側身閃過她的攻勢,身子尚還反應著受心理影響的顫抖,握著伊希爾丁的掌心再度滲出冷汗,我很清楚,這個女人是認真的,如果不認真應付的話,別說是亞瑟,甚至連這個世界能安然無恙都不可得知。
「沒想到汝等倒挺有精神的,看來奴家得動真格才是呢!」
對於我僥倖的閃躲,智識倒也沒露出氣餒或是憤怒的表情,仍是笑盈盈地重新調整姿勢,準備下一波進擊。
「不過,依照場面慘烈的程度……汝等所暗示的軀體也該達到極限了吧?再告訴汝一件有趣的事吧,這位黑不溜丟的小伙子奴家曾有過一面之緣。」
邊說她邊露出意義深遠的笑容,讓我又是詫異又是不安,但是念頭一轉,若是開口回應,不就正中敵方的下懷嗎?但是……
「吶吶,開始動搖了嗎?」
大概是我疑惑的表情被那女人盡收眼底,她輕輕地笑了笑幾聲,然後用纖纖素手架起了太刀,像是挑逗般繼續問道:「是害怕奴家誘惑了他嗎?」
「妳——」
這時已顧不了那麼多,而是深深感覺到自己當下的情緒在亞瑟身體轉換成動能——血管的噴張讓渾身充滿了力量,像是出檻的野獸拿著伊希爾丁瘋狂地衝向對方,欲把眼前胡說八道的女人給砍成一半——
「嘻哈哈哈哈哈!」面對我的進招,智識只是從容地一個側身扭腰閃過,華麗寬大的摺袖輕撫過臉頰,撲來淡雅的香氣。「奴家也就不過是個玩笑話,汝等居然就生氣了呢……」接著又朝亞瑟眨了眨眼,像是對著亞瑟說話:「不過吶,明明就是巴勒斯(Belos)……」
這女人究竟又想幹嘛?我緊張地盯著對著亞瑟談笑風生的對方,深怕亞瑟出了個萬一。
「但是無論是敏感度、爆發力,還是持久性,實在是不夠看吶……如此脆弱的存在確定真能保護汝嗎?」
「沒這回事……亞瑟他……很強的。」
妳這個外人不懂的。
我邊想邊重新啟動亞瑟的迴路,試著將電流導入手裡的碎片上,然後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害怕眼前的這個女人,小心翼翼地紮穩腳步,準備格擋迎接敵方下一波的攻勢。
「汝還真是自恃頗高呀……」智識仍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帶著譏諷的語氣再次紮下馬步,優雅地轉柄血振後改成下段攻勢,感覺想在亞瑟身上找出新的突破口;這時我注意到她的雙眸裡已然不存任何一絲溫柔,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鬥志和殘酷「那麼,就用汝的行為來向奴家好好證明吧!」
話甫言畢,那個手持長刃的女人身手敏捷地跨了箭步再次襲向亞瑟,而這時我連忙(暗示亞瑟)執起碎片成功擋下了第一招,然後用盡全身僅剩的力氣扭腰推開她的攻勢,重新劃出兩人之間的距離。
「……還不賴,看來這身體似乎有相當程度的鍛鍊呢……不過呀,」
說完,女子手裡的銀光一閃,我一個閃神未稍留意,等到回過神時以看到智識像是一隻躍過瀑布的飛燕俯衝撲來,和服因為水霧的浸濕變得伏貼,突顯原先為衣型掩飾的曼妙身材,這般看似弱不禁風的軀幹居然可以牢握住二尺以上的鋒刃,使出超乎凡人想像的勁道揮向此處——
「唔!」
可惡!好快!就像突如起來的疾風般令人措手不及,我只能讓亞瑟狼狽地閃開,踉蹌倒退了幾步,原本就不太順暢的呼吸更加紊亂,然而,就在我還停留在稍前的驚魂情緒中,大意了——
一道冷光頓現,就在亞瑟的身後!
啊……
「什——」
等到我注意之際,一股劇痛早已貫穿了胸口,感覺隨時會把體內的達悟原石(The Stone of Tao)給擊碎,不過,那都只是同步所產生的聯覺,真正受傷的是——
「戰鬥本身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我這時忍痛抬起頭來,只見亞瑟睜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仍停留在我方才錯愕的模樣,為破爛長袍所包覆的胸口則是穿過了一把發著淡藍色光芒的刃鋒,宛若裝飾上去似的,但我卻深刻感到疼痛,而被切開的傷口則開始汨汨流出鮮血,逐漸渲染週遭,像是一朵正逢花期的大紅蕾苞,於淺色的衣料上綻放開來,看的我內心甚是恐懼。
這個女人……是鬼……
「況且——如同朽木般的弱者,早就該被淘汰呢!
」
確實是鬼,這時我把眼光投向那個佇立在亞瑟身後的女子,只見她抬起臉來,白皙的臉龐早已濺上亞瑟的鮮血,而她卻仍對著我露出如慈母般的和煦笑容。
「汝也這麼認同吧?」
說完,甚是用力的一個轉柄,鬼一般的女人毫無留戀地抽出亞瑟體內的太刀,像是蓄意折磨似的。
嗚啊啊啊啊啊啊!
頓時身體就像被剜空內臟,接著隨著疼痛被拖出去似的,這般生不如死的經驗讓我忍不住倒臥在地,不受控地流出淚來,而在水氣開始瀰漫的視線中,亞瑟就像毫無支撐的玩偶,在刀鋒拔出背後,完全一聲不吭地直挺挺仆倒在地,接著溫熱黏稠的液體迅速地在不動的軀幹邊緣漫延開來,逐漸吞噬亞瑟不暝的側臉。
亞、亞瑟——嗚嗚嗚嗚嗚……
再也無法抑住崩潰情緒的我激動的哭了出來,比起感官上的痛,失去重要的人的痛更讓我頓時沒了主意,腦子開始想著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哼哼哼……汝哭泣的模樣讓奴家真是想好好疼愛呢。」循著對方輕蔑的冷笑,在模糊的視線裡看到她瞇起了眼笑視著自己,像是在享受一個勾起自己興致的玩物。
「嗚嗚……意圖……我……什麼?」
沒了能用的軀殼,就算在怎麼悲憤的情緒也只能化作為他人笑話的滑稽字句,這時我渾身發抖,只感覺到自己接下來會遇到更糟的事。
「汝以為呢?」這時只見智識露出帶著邪氣的笑意,再度舉起沾滿血漬的太刀,筆直往倒臥在地,已經沒有動靜的亞瑟如廚師料理肉品慢條斯理的欲劃開軀幹。「當然是想聽聽汝悅耳的哭聲囉!」
「不——哇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親身被那銳利的刀先劃開,皮肉分離一般的感到痛苦……只是靈魂碎片的我愛莫能助,眼睜睜地看著亞瑟被俐落的刀法切下了一隻手臂,皮開肉綻的畫面實則慘不忍睹,我什麼都幫不上,只能緊握住擔架的扶手哭號哀求著。
亞瑟他是無辜的……要針對,就直衝著我來啊!
「住、住……住手!」
「喔?居然改變注意了吶。」智識甚是滿意地凝視著已經六神無主的我,停止了手邊的動作,俐落拔起長刃,仍從容地將刀收回鞘裡;接著露出和善的笑容往我所在的位置踏著優雅的步伐走了過來。「《往世之書》也說過:『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不足以死矣。』」
「理解……不能。」
至今仍感覺自己打著寒顫,眼眶還淚水打轉,但也就只能以這副不爭氣的模樣待在原地。
沒有了亞瑟,還有誰能挽回這樣的情勢?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她早已走近擔架,像是在端詳即將要購買得手的商品一般露出欣慰的笑容。
「奴家也沒指望汝能理解。」
她邊說邊伸出細若嫩芽的纖指,細心地拉開困住我身軀的袋子拉鏈,沒多久,只覺得一股涼意拂過臉龐,接著就看到自己沉睡的臉露了出來。
「做、做什麼?」
莫名的舉止讓我非常不安,但卻也無可奈何——智識這時伸出手來輕撫著我還有些涼意的臉頰,眼神中透露著一絲憐憫。
「難道說這些糟蹋汝的人類會比自由來的重要,甚至值得疼愛嗎?」
咦?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突然忘記了害怕,甚至,還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問……我嗎?」
然而,智識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將雙手下移來到頸部的位置,然後十指輕輕環扣著脖子。
「也罷,失去了另一半靈魂的碎片所言又怎會是真呢?」
等等!不會吧?!意識到對方接下來要做什麼的我連忙撲上去欲阻止一切,然後卻只能穿透女人的身體,徒勞無功,眼睜睜地看著女人加重了手勁掐緊自己的咽喉——
「不……嗯哼嗚……」
剎那間,只覺得喉頭一陣疼痛,接著感覺到胸口像是快要炸開般疼痛,這讓我不受控地滾落掉下擔架,勉強伸出逐漸麻痺的雙手下意識想擺脫束住脖子壓迫感,雙腿也毫開始胡亂踢蹬,但始終沒法改善益加紊亂的呼吸。
「咿嗚嗚嗚嗚……」
我試圖想要維持早已陷入混亂的意識,卻透過疲憊的眼看著對方雙手仍沒有減輕的跡象。
「就乖乖入眠吧,只要這個軀幹不毀,汝就沒有真正的死亡不是嗎?」
是這麼說沒錯,但是就算是這樣,我……
正當我還想反駁些什麼的時候,氣息已虛弱到難以繼續維持掙扎,只見視線頓時陷入昏暗之中……
不行,亞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