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逗點編輯部 / 攝影:謝程雁
本場是別開生面的讀劇加座談,於桃園市立圖書館平鎮分館展開,由桃園在地出版社天河創思出版社的總編輯陳巍仁主持,對談嘉賓為諮商心理師李家雯,且現場有「甜耳朵讀劇社」兩位專業配音員宋昱璁與郭霖精選太宰治短篇〈越級申訴〉與長篇小說《人間失格》片段的讀劇演出,一邊聽兩人精彩演出,另一邊李家雯深入談述小說人物心理脈絡與情緒狀態,完全解析太宰治作為emo大魔王的小說巨魔力。
▉將偶像或伴侶神格化是很危險的
宋昱璁扮演〈越級申訴〉的背叛者猶大,以細膩的聲音詮釋猶大的獨白,將小說中描繪此一人物的情感運作模式,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讀者們隨著宋昱璁的聲線起伏變化,彷彿也走進了猶大的內在世界
陳巍仁讚嘆宋昱璁的演出儼然是活生生的猶大,將〈越級申訴〉這一篇極有名的翻案小說,尤其是背叛者的心理轉折,如為什麼會背叛等,演繹得十分到位。過去歷史或宗教故事對猶大的背叛僅有單一看法,〈越級申訴〉則是提供另一解法。
李家雯談起猶大對耶穌的迷戀,「人在自己所屬的地方想要找到依附、依戀對象,比如青少年沉迷偶像,覺得偶像的發光發亮是替自己做到了做不來的事,或談戀愛時將理想的樣貌投射在戀愛對象,這些都是內在有所不足的心理反應。」
宋昱璁表示能夠理解愛得太深會失去自己的狀態,「我也想要奉勸各位朋友把持一個追星的原則,那是生活的調劑,但不應該是全部。當生活重心都放在對方身上,反而削弱自己的存在價值。當偶像的反應不如自己預想,可能會錯認是否定了自身價值,而產生過激反應。」
從腦粉轉為黑粉,而後由愛生恨,以自我保護的防衛機制面對著自身的背叛,是李家雯對猶大內心的理解。鐵粉從原本的熱愛,轉換成黑粉,因為愛不到而生出怒氣,猶大感受到的心情是什麼呢?
李家雯說:「我們好像很少想過什麼樣的情緒,會讓一個人想要背叛另一個人?猶大是過度投射渴望在耶穌身上了,以致耶穌在他內心神格化。但沒有一個人是神,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會摳鼻屎還有上廁所。而當你把某個人放在神壇的位置,一旦他沒有符合你的期望,發現原來他不是神,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世界就崩裂了。」
宋昱璁在演出猶大時,所感受到的是一種獨佔的愛,比如猶大不能接受耶穌也幫其他人洗腳,尤其是愚蠢的彼得,更是讓他怒氣勃發。宋昱璁有感而發:「愛就是框定的效果,如果沒有相對應的愛的互動,愛的本質也就因此而變。因為對象沒有符合自己所想的,就等於是在否定自己價值。猶大在最後給自己背叛找到正當化的藉口,說自己就是個想要三十塊的商人,但其實他內心是充滿悲傷的。」
「在詮釋猶大自認是一個吝嗇的商人,有著各種不同的玩法,而阿璁的確採取了同情猶大的表演方式,顯露出猶大雖然是黑粉,卻帶著一股濃烈的真情,令人心疼啊。」郭霖說出自己的感受。
李家雯認為,將偶像或伴侶神格化是很危險的,裡面包含了過多的期待和失望。她笑道:「阿璁演出時說到『我就是這樣的商人』,我的耳朵也不知道怎麼了聽成『我就是這樣的渣男』。」此語一出,立刻引起哄堂大笑。
隨後她正色說:「當我們說著很愛很愛的時候,究竟是愛自己,還是愛對方呢?我們的生活裡沒有情感教育這回事,只能依靠自己摸索。我努力對你好,也希望對方用我想像的方式對我好,這是有限定條件的回應。猶大或黑粉其實都是只愛自己,想要滿足自己心中的空缺。阿德勒說謊言沒有用,除非實話更令人感到危險。這是為什麼猶大必須承認自己狡猾、是個爛商人,他就是這麼受傷,但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感受,因為那樣就等於赤裸裸地被人看見他的脆弱,所以寧可對自己說他就是只要三十塊的代價,這樣才能合理化自己的情緒,就像現在常有人說我就爛,但實際上真的覺得自己很爛嗎?其實是當我無法符合自身期待,就假裝自己是爛人,且逼迫自己必須相信這樣的謊言。」
▉沒有勇氣就是沒有希望感
緊接著,宋昱璁、郭霖進行了《人間失格》的讀劇演出,主要是大庭葉藏和父親間的相處模式,與都根子的最後相處,以及葉藏至警局接受審訊的段落,聲音演出將人物的情感細節鋪展開來,尤其是葉藏的軟爛感,更是栩栩如真。
李家雯首先提到動畫《間諜家家酒》,裡面的爸爸、媽媽都有各自的想法,而小孩安妮亞則是用自己的超能力察言觀色,「每個孩子都是最好的觀察者,卻是最差的詮釋者。以葉藏來說,他爸爸皺起眉頭,也不一定是生氣了,但葉藏就是會詮釋成是對自己失望的意思,於是習慣性的害怕、退縮。葉藏就像有選擇困難的小孩,坐在那裡打開Netflix整整兩個小時,都在瀏覽節目選單,無法決定自己要看什麼,因為他們害怕自己不能承受選擇的後果。」
恐懼、畏縮的孩子,總是會偏向選安全的答案,就像葉藏選了獅子頭面具,是屬於討好型的人格,想要在群體裏找認同感。李家雯直言:「這就是適配性的問題了,比如一個安靜、愛閱讀的小孩,如果爸媽是老師或文學家,當然就會覺得很開心。可是換作家裡做生意的,就會覺得孩子太內向,而受到責怪。當孩子發現自己的性格是不被家裡接受喜歡的,有能力就會裝成爸媽喜歡的樣子,沒有能力的就變成拒學、繭居,設法把自己藏起來。」
郭霖也想到了幼年討好大人的往事,「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我們家住在眷村,周圍都是親友,我是長孫,某天,我翻找爺爺藏書櫃,拿了一本《讀者文摘》在看,被大人們看到了直誇長孫真不得了,要其他弟妹跟我學習。以後我就知道了,只要有大人在,就是要看書,當然我本來就不討厭閱讀,只是像《讀者文摘》那樣的書,當時是看不懂,只是在那邊拿著煞有其事裝模作樣。」
宋昱璁的討好經驗則是通話的部分,「以前跟長輩通電話完,會先等對方掛電話,被稱讚了有禮貌,大大影響了我。長大後,在網路回覆留言,真的是每一篇都要回訊,如果有人回了,我也會再回覆,以致於花了太多時間,不知道怎麼喊停。」
陳巍仁另外提出疑問:「九把刀說人需要夢想,不然跟一坨屎沒有兩樣。當葉藏開始渣了起來,一種軟爛的渣,即使想念著已經死去的都根子,仍舊變成殉情的慣犯,會不會是因為他的心中沒有熱情?」
「我們的受傷是對某些樣貌有期待,每個人都會自己的先天氣質,以及情緒與喜好,可以被鼓勵與誘發。但如果家裡不喜歡,喜好就會被抹掉。有些爸媽會送小孩去學畫畫、溜冰,可能會受到『練這些長大以後能幹嘛,可以賺錢嗎』或『熱情是什麼,可以當飯吃嗎』的質疑。人也許本來有熱情,然而當整個社會對成功的定義減縮到這種程度,熱情就被消磨到不見了。」李家雯敏銳地論述著。
李家雯繼而分析葉藏的心理狀態,從小不敢說自己喜歡的事物,也曾試著表達過但不能被認同,長大過程學到的是儘量不要表達自己情感,因為一旦承認喜歡了,就有可能會被剝奪掉。「當他遇到都根子時,就有了原來喜歡是怎麼一回事、一切感官都被放大的衝擊。然而,這樣的承認就是痛苦危險、脆弱無助的,於是想跟她一起去死吧,殉情成為逃離現實的最好機會。」
李家雯表示,如果進一步揣測的話,也可以理解某種控制感,當他可以讓一個女人陪自己去死時,不一定是反社會人格,而是葉藏的潛意識深處想要肯定自己的價值,所以用破壞性方法去補足自尊。「因為有感覺很危險、被看透最可怕,所以他站在後設的位置,假裝冷眼旁觀看世界。他必須相信自己編造的世界。可是,人生是需要冒險的,但葉藏無法冒險。沒有勇氣就是沒有希望感。各位請想想我們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勇敢呢?通常是去跨過一件可怕的事,從而發現自己的生命韌性。所以,適度讓人生有冒險,包括挫敗與失望都是很好的。」
她也察覺到整個社會有一種情緒調節方面的走向,就是去責怪任何讓人不舒服的人事物,「但生命一定會有不舒服,我們得要練習跟不舒服共處。受苦的人有沒有自覺非常重要,有自覺的人會努力,不會放棄,沒有自覺的人則會拉下所有人。像葉藏這樣自我傷害的人,單靠一個人是無法拯救的,需要一群人去救。如果生活中有這樣的親友存在,建議先把自己照顧好,承認自己不是全能、偉大的,陪伴但不過度投入。要保持著信念,就像走雪隧,必須相信自己可以走出去,走進光亮裡。」李家雯殷切地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