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夢吞噬的人啊 故作姿態卻還是徬徨[i]
他在第一年沒有考上醫學院。
為什麼這麼說,是因為他認為比起他自己、那更像是他爸媽的第一志願,而在他的個人清單上,似乎又排不出一個比這更好的優先順序。
十八歲的他覺得人生很奇怪,為什麼不能像是KKBOX一樣,列出一串喜好清單,然後隨機播放?為什麼一定要揪著其中一首單曲循環,不但很快就膩了、還捨不得丟掉,沒辦法丟掉?
就在一個來不及反應的停頓裡,父親已經替他作好了休學重考的決定。
在暗無天日的一年之間,他感覺自己像是以前國小實驗課被養在暗室裡的對照組植物,就連呼吸都壓抑不堪。
儘管他不是最幸運或突出的那一個,好歹上天給他的磨難也沒有太久,在隔年他就考上了一個儘管和手術房沒有掛鉤、但被讚譽「前景有加」的科系。
有個在北部教書的親戚說,每年重考擠進醫學院的都要比當年度的應考生多了。這話在家族聚會上似乎被視作一種得趣的幽默,而身為當事人,他卻笑不出來,只能在邊上聽一旁留學回來過暑假的堂兄堂姐高談闊論一些跟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無關的事物,保留著允許他參與卻又明顯知道他格格不入的場內玩家的餘裕。
那一刻,他很迷惘,他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會不會也給人這種「所以你到底是回家幹嘛?炫耀你和這裡脫節」的質疑感。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但隱隱知覺這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終究嚥下了在腹中翻騰了整個後半夜的「所以,不知道你們對太陽花和之前的野百合怎麼看」,繼續聽著邊上在美國讀博讀出一副高厚近視眼鏡和啤酒肚的堂兄、輕蔑談著對於川普和美西港口罷工的看法。
當要搬進大學宿舍時,他收拾行李的功力和冷靜反倒令人不容置喙。
母親堅持要開車載他去學校,順帶料理宿舍的整潔,他沒有拒絕,就像往常一樣。
在家裡向來強勢的母親不知為何總是習慣坐副駕駛座,無論父親是不是精神委靡,彷彿這樣的專業配置可以呈現汽車商廣告營造出來那種過分美好的家庭出遊氣氛;接著又和前頭行為完全矛盾地,用一路的時間盡可能擔綱廣播節目主持人角色般的嘮叨,像是全家永遠只有她是清醒的那個人,而身為一個先知她有像穆罕默德喚醒沉睡眾生的義務。
事實上,在年少一點叛逆期的年紀,真的到底線時他還會吼個兩三句,讓母親先是求助望向將自己孤立在駕駛座的父親、見對方沒有反應後悻悻然地閉上嘴。
不是參透了什麼孝道的真理,純粹是現在的他連去爭訟的力氣也沒有,只能頂著誤解「孩子已經長大懂得長輩苦心了」的慈愛目光、繼續忍受那些冠以母愛之名的牢騷。
直到從新宿舍的窗台目送那輛熟悉的、保守的黑色國產車駛出了停車場,同年級的室友以為他還在戀戀不捨沒有出聲打擾,唯有他自己才明白這種離別稱不上失落,反倒是種解脫。
這樣很「奇怪」吧?因為交通時間長而不免腦子有些混沌的他不著邊際的想道。
有可能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吧?待在家裡倒像作客⋯⋯也可能他純粹是覺得荒誕,明明是類似的場景,去年此時甚至沒有一個人向他道別,任由他像是被拖到報廢回收場的淘汰車款般無力的、孤獨的、沉默的、傷痕累累的提著單薄的行李站在黑馬班門口。
這種父慈子孝的劇碼來得太晚,無論何時看來都像是杯緣不小心摔出來的缺角,尷尬而刻意。他或許曾經想過要安然接受的,真的,但生物本能對於危險的反應卻讓他還是會在腦海模擬各種嘴唇被尖銳的斷痕劃傷的場景。
他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也許父母並沒有那麼愛他。
不是不愛他,是沒有像愛惜自己的羽毛一樣、那麼愛他。
也許父母愛他是建立於他的「有用」、「聽話」和「傳統定義的優秀」,還帶有思想的強制移轉,因而當他稍稍偏離了那個模板,對方就會用名為「愛」的繩索強行將他拉扯回原來的航道上,否則乾脆任由他擱淺、迷失,甚且沉沒。
他終究無法對心上那些雜音視而不見,因此他開始積極參與課堂,找到一眾推託之詞越來越少回家,盡可能遠離那些會引起雜訊的人事物。
大學生涯之所以璀璨正在於那個逐漸在年輕人眼前展開的世界,即便他還未有勇氣與過去一一道別,不代表他就沒有資格期待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之後,他遇見了那個女孩。
這樣的措辭興許不太符合字面意涵,因為他和女孩本是同一個系的學生,共同課上也有在點名時耳聞過彼此的名諱,不過真正熟稔起來還是在系上活動頻仍的二年級。
那時候他已經有了固定的小圈子,平時的興趣也和大夥兒差不多,在差不多的時間吃飯,差不多的時間打球,差不多的時間翹課,差不多的時間臨時抱佛腳,差不多的時間開始算自己期末還要幾分會及格,差不多的時間通宵寫實驗報告,差不多的時間夜衝到附近的私房景點吃消夜。
只有一點不同。
他沒有在差不多的時間,和周遭的朋友交一個和大家都差不多的女朋友。
那時候在室友的慫恿下,他特別追蹤了系上其中一個漂亮女生的臉書和Instagram。那個女孩子笑起來的時候右臉頰上的梨渦和露出來的小小虎牙很可愛,但他對於在動態上頻繁出現的情緒用詞和自拍照實在無感,最後是在某次系上聚餐時被一群損友推了出來胡扯了幾句「這傢伙喜歡某某」,周遭起鬨的情況下他也不好推辭,面帶歉意坐到了那個女同學和她閨密之間玩遊戲。
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算為那個女孩子擋了幾輪酒,他還是覺得邊上嫌棄著自己點的酒「喝起來有清潔劑味道」的普通女生更有趣一點。
想來漂亮女生一開始就不把他當作考慮對象,後半夜該歇的歇了,該瘋的還在瘋,備受冷遇的他便偏頭開始和另外一杯調酒奮鬥的平凡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一開始的轉變總是很細微,例如在學校準備走到課室的路上遇到時,女孩對於他的招呼會在愣怔之後回一個的「嗨」。
之後他們開始會在課間準備去通識課的路上閒聊幾句,接著他們的必修課坐在安全的範圍之內,然後他們會逐漸在實驗分組的時候想到對方,為了實驗一起吃午餐晚餐爆肝做報告,後來,就算是私人時間也會一起去喝點小酒看看夜景。
當時都還是普通大學生的他們自然沒有私家車這麼高端的交通工具,因此多是汗流浹背地在公車上佔據一個逼仄的小角落,那樣的距離很近,竊竊私語方圓半米內的乘客都能將那些絮語收攏耳中;那樣的距離也很遠,她始終聽不見他為她躍動的加速心跳。
所以他們轉而決定一人戴一邊耳機,好似要揭露彼此最私人那一塊的播放彼此的音樂清單。
她常笑他的列表總是從一而終的循環播放,隨後卻又不像是抱怨的笑著哼起了下一首歌,彷彿要以不算是完美、卻恰恰適合他的歌聲觸碰他的心。
他享受於這樣的安全距離,同時為此心焦。
在性向測驗裡,他的結果向來是離「勇敢」有好一段距離的類型,即便那樣子樣板式的敘述難免失真,總歸近乎窩囊的任憑父母主宰人生道路的那段日子大概也應證了這點。
──像他這般懦弱的人,有資格談戀愛嗎?
比同性身高平均值還要高出一丁點的他偏頭看她,在斜入車廂的陽光照耀下平凡的臉蛋也被鑲了層金,興許是被那一時半刻的吉光片羽欺騙了吧?他聽著耳窩裡盤旋的英倫男音,一時也感覺自己微醺。
在尖峰時段道路上急煞的公車使得一車人驚呼連連,他憑著自己的人高馬大楞是伸手護住了她往前傾的踉蹌,對上她半是感激半是自嘲的目光,他鬼迷心竅的就著歌詞唱道:
我不只是想當你的朋友——我渴望能吻上你的頸[ii]
後來的事他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不久後她紅著臉卻也同樣笑得促狹地、挽起了他的手。
許久之後,他禁不住好奇問了那個問題。
那時候的她已經不是大學時代會被稱作「xx身邊的誰」,社會歷練給予當年那個有點自卑的醜小鴨一身漂亮的皮毛,口齒伶俐,目光堅定。
她捧腹大笑,你這幾年腦子都長去哪裡了?
然後笑出淚花她揉著眼睛說,談戀愛本身、不就是一件超級勇敢的事情嗎?
他在她的淚珠裡看見彩虹。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1975樂團(The 1975)〈Falling for you 為你著迷〉,二〇一三年。原文全句:「I don't want to be your friend/I want to kiss your neck.」
〖作者的話〗
這是約2016、2017年寫的作品,篇名首來自對國片《癡情男子漢》劇照那句「不勇敢的人沒資格說愛情」的提問。
我不是醫學生,但打國中就是資優班學生,因此見過形形色色奔赴醫學院的同儕,包括這故事中「他」和「她」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