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吵架的舞團》
我們是不是常說,長大後最記得的不是對你最好的老師就是對你最壞的老師?在紐約工作這麼久,這個舞團算是我負面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經驗。
這位團長年輕時是國際知名舞團的首席舞者之一。她在紐約所創的舞團是很多舞者都很嚮往能夠甄試進去的團。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排練時常常披著一件披肩,然後最喜歡不經意的將她那紅披肩甩一下~~好像廣告裏那種慢動作甩頭髮的樣子,然後再用她嚴厲的眼神看著我們排練。
我第一天加入這個團時,團員們已經開始排練新作品好幾天了。我帶著有點緊張的心情踏入排練室,心想,不知道團員們好不好相處?
結果當我一走進去時,一陣嚴肅無比的空氣往我身上吹過來,冷的不能再冷🥶
我放眼望去,團員們各自在自己的角落拉筋暖身,頭也不抬。不知道是沒注意到還是故意沒注意到有人走進排練室。
不過,這種精神上的緊繃情緒在舞蹈圈早已習以為常:例如考團,或是到一個新教室上課被人莫名奇妙的全身上下打量,又或是舞者之間的競爭比較等等。壓力是隨時在身邊的,所以我也沒有太在意他們的沒反應。
之後沒多久,團長就走進來了。
本來想說她應該會介紹我給大家,結果不是。她說的第一句話是:「Dance….Women Dance」。然後還很戲劇化的加舞蹈手勢那樣。
我都還來不及反應時,就看到全部的舞者滿場跑的跑,跳的跳了起來⋯我呆呆的站在那,不知所措。這時團長對我說:「Why don’t you dance?!」
「哈哈哈哈」其實是我的內心話(因爲現在是什麼情形?)
不過我回她:「抱歉, 但妳要我跳什麼呢?」然後她說 :「什麼都可以,跳就是了!」
我不記得我那天到底排了什麼,但我記得我即興了一些動作,她似乎很滿意,我也鬆了一口氣。接下來她讓團員們停下來,似乎是要繼續編排下一段舞蹈。
當下一段作品開始排練時,突然之間有二個舞者爭吵了起來。她們一個說:「我昨天的位置在最前面!」
另外一個說:「不是! 我才是站在中間前面的人!」
然後陸續又有幾個人加入爭執。
OMG! 我儍眼了。他們為什麼像小孩一樣的在吵架?為什麼團長不說話?她是編舞者不是嗎?為什麼坐在那一動不動的看著大家爭吵?
之後我們的排練都是在這樣爭爭吵吵中渡過的。
每次排練時大家都要爭最前面和最中間的位置。明明後面一堆空間可以跳啊!既然編舞者從來不替舞者决定路線,我也就索性的利用後面的空間即興。就很空曠啊,跳的多開心啊!
只是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沒加入爭吵的舉動惹團長不高興。和她工作的一年半期間,她處處找我麻煩,挑剔我。即使後來和幾個團員變朋友了,她們會安慰我,說她們很欣賞我的舞蹈技巧。但是常常這樣莫名的被她挑毛病,我再怎麼有信心也漸漸的懐疑自已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些壓力在我心裡一直累積著,然後終於在一次的衝突中爆發。
那一天是我們結束休假回來排練的第一天。像往常一樣,團員們吵吵鬧鬧。我也像往常一樣靜靜的找沒有人要站的空間即興。
這時候,團長突然走過來靠近我。她是一個嬌小的人,大概在我胸口的高度。她抬起她那嚴肅的臉看著我說 :「Push me, I want you to push me」欸,我有聽錯嗎?我問: 「What?! 」她又重覆了一遍。我說:「xx我不可能推妳,我為什麼要推妳呢?」
但她不但不放棄還要我用力推。我說:「妳為什麼要我推妳?如果我真的出力推妳,妳會跌倒的。」
只見她這時更靠近我了,更堅持了,然後大聲的對我叫:「推我! 」
就是那一剎那,我決定,推她。我知道我這一出手,我將不會再回頭,也不會再留在這個團裏。我用力的推了她,她往後倒退了好幾步。團員們摒住呼吸,空氣瞬間凝結。
推完她後,我默默的走到旁邊坐了下來,完全不想再看到她一眼,她也默默的繼續排了一支本來就沒有我角色的舞碼。
為了對自己負責我沒有當下睹氣的離開排練室,我選擇留到當天最後。我坐在那,好多問號。
到底是什麼能夠讓一堆編舞者覺得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對待舞者?
是誰賦與他們這些無理的權力就因為自己的舞團有名氣?
一些現代舞團的團長帶給舞者們的壓迫為什麼是我們要習以為常的文化?
而我們舞者又為什麼要把一些高傲的編舞者奉為像上帝般的偉大?
他們的作品真的有那麼偉大嗎?如果是,那為什麼我們常常要替他們即興出動作呢?他們不是創作者嗎?
那天排練結束後,我頭也不回的包包拿了就走了。我寫了一封email告訴她這段時間她對我的不公平對待,然後我再也沒回去過這個舞團。
多年後我才悟出一個道理,也才明白為什麼她當時一直找我麻煩。
原來她對舞者之間的爭吵默不作聲是因為她相信憤怒才是能量的主要來源。而且舞者們爭奪重要的位置和角色是在展示大家有多在意她這個編舞者。所以我的不爭吵,不生氣在她眼裡就是代表我不在意也不關心她的作品。
殊不知,我多麼努力的想證明我可以把她的作品詮釋好。
我離開這個舞團後,同期的舞者告訴我團長當時有表示她沒想到我真的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但這又代表什麼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憑良心說,她有幾個作品是非常經典的。雖然很多動作是經由舞者身上出來的,但她有非常好的構想。
她的作品風格優雅古典,有時像史詩般的文學氣質也有時可以像千軍萬馬的氣勢磅薄。只可惜我不能,也不會像她其他的團員一樣用負面能量表達舞蹈。雖然我一直很欣賞她的作品,也曾經滿懷希望的可以向她學習。
當年的種種我早已釋懷,現在記錄這一段回憶時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舞團怎麼這麼戲劇化?🤦♀️
我不知道如今的她是否還是一樣相信用憤怒的情緒可以讓大家工作更順利呢?
但我知道我是沒辦法用憤怒去詮釋藝術。
正面能量才能啟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