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左右,從烏日出發的高鐵上,壓抑不住期盼的心情,早早揮開「台北市你還真弱」的不滿,準備來一趟難得的小旅行。
從沙崙到保安,區間車搖搖晃晃。記得上次來,奇美博物館剛開幕不久,一家人從嘉義玩到台南,在仿歐式白色列柱和噴水池前拍了許多照片,館藏小提琴和珍奇時鐘也讓我們大開眼界。時隔多年,保安車站木構建築依然安靜地守候在此,迎接遠道來客。
步出車站,估狗地圖說步行15分鐘,為了看展特地穿的球鞋躍躍欲試,正想迎著微風起步,走到公車站附近,一位大姊攔下我:「你也是要到奇美博物館看展嗎?公車不知道要等多久?要不要一起坐計程車?」
看她拉著小行李箱,手挽鼓鼓的提袋,膝蓋微彎,不勝負荷似的撐住塌陷的膝窩,剛好一輛小黃停下,我就和她共乘這一小段路程。
車子往上坡行駛,兩列盛開的阿勃勒沿路綻放,金黃燦亮的纍纍花串,在碧空中飄蕩,溶溶漾漾,彷彿水色映空,清透而明亮。這般初夏色彩,帶著微微的震顫,令人目不暇給。
同車即是有緣。大姊看起來樸實無華,我原本以為她是住附近要去買菜的婦人,沒料想人不可貌相,她說自己七十五歲,而且開過刀,腿腳沒啥力氣,我開玩笑說從台南保安,也許是到達歐洲的近路,她的臉上立時飛揚起來,她說,歐洲各國她去過七次,七次啊,我嚇了一跳。
原來這天她從基隆出發,打算看展完順道遊台南。她不僅早早訂了特展的票,還上訂房網,預訂台南車站附近商務飯店一晚,她開心地說,她的女兒喜歡cosplay,不喜歡看展,她說趁著還能走,ㄧ定要向女兒證明自己能行萬里路,好一位酷嬤,我不禁表達由衷敬佩。
下車後,我們從星巴克旁的側門進入,挑高大廳裡人潮不少,陪她到置物櫃區存放行李箱後,她如釋重負地拿出手機要我幫她拍攝展板合照,並零時差傳送給她女兒,「媽媽已安全抵達」或「到囉,愛你。」我在腦海裡想像,她女兒會收到哪種風格的炫耀文?
排隊準備入場參觀時,她突如其來問起:「到博物館看展,你會加購導覽嗎?」我回答通常不會,我喜歡按照自己的節奏慢慢看出自己的門道之類的話,說話間,她已快步走入展場,在每幅畫前喀嚓按快門,速度之快,穿梭人群中的身手之俐落,不愧是擁有歐洲旅遊的豐富歷練,我們就在展場內走散了,像一場奇遇般來去無蹤。
以前看的展,大都是一位畫家的作品,比如達文西、米勒、畢卡索,或是某個時期的作品,比如印象派、立體主義、普普藝術等等,這次奇美博物館的特展,是英國國家藝廊,為成立兩百年所策畫的珍藏展。
我認為有點像是一堂西洋藝術概論課。展場以時代分區,每個時代選一些代表性的藝術家的作品,比起單一作者或時期的看展經驗,算是入門西洋藝術史,精要解析承先啟後的大師作品的主題與技法,主要以義大利與英法為核心,兼及西班牙與荷蘭等周邊地區。
展品共有五十二幅,除了風景畫之外,以肖像畫為多。除了畫作本身,由於展覽宣稱每幅作品都是「大師真跡」,於是特別欣賞古色古香的雕花畫框,還有尋找作者簽名,都額外花費了一些時間。
近距離觀看,各種神奇的筆觸與色彩的堆疊,透過照片你真的完全無法看見細節與大師鬼斧神工的魅力,我企圖看久一點,好看出一些自己的感受,後來,林布蘭瞪我一眼,我呆呆回望,才想起林布蘭看的是他自己,一種洞觀,他衰老的臉龐上,畢生鑽研色彩與光影奧妙的眼晴,是黑暗之中最亮的光點。
看展後走到二樓的「深藍」咖啡館,這是我吃過最棒的千層蛋糕,正想打開手機,隔桌坐下一個捲髮厚唇的男人,壞壞看過來說,「你的表情太誇張了吧!」
「真的是你嗎?」我往後仰首,吞下驚呼,揉揉眼睛,不敢置信。
我在深藍與卡拉瓦喬喝下午茶,他像一團不安的烈火,盯看著透明玻璃杯裡映照的斜陽,我想問他,蜥蜴咬傷的男孩這幅畫,可以借我寫成故事嗎?
他專注在微妙的光裡,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回程還有時間,特地到台南吃「劉家粽子」,月桃葉包的菜粽是我魂牽夢繫的童年回憶啊,再到附近「葡吉」麵包店買兩盒帆船堅果塔,圓滿了所有清單。
阿勃勒盛開時節,我在台南保安。美感的震顫,是季節的,也是心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