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仍是學生的我,其實並不確定自己夠不夠資格來談「衝出青春的煩惱」。即使常常會有著自己不再是孩子的自覺,卻也無法肯定地說,自己已經脫離青春的泥淖。是的,「泥淖」,那些沉重卻又難以與自我完全拆分的回憶,就暫稱泥淖吧。
與今日許多新聞報導的霸凌事件、自我認同的疑惑等青少年的煩惱相比,我是一個極為幸福的人,卻也曾經歷過「為賦新辭強說愁」的中二年紀,而我歌頌的幾乎全是同一個「她」。
是與她的那些曾經,令《七月與安生》成了我踏進戲院後,唯一一部使我落淚的電影。電影開始不到半小時,尚未進入重頭戲,我卻已經開始哭了,我撥撥瀏海,試圖遮住自己的臉,吸鼻子的聲音卻依舊出賣了我。起初我以為那股情緒來自《七月與安生》與我的太多疊合,最後才發現,原來是它推倒了我堆在心裡的遺憾。我已放下了安生的溫柔,卻從未等到七月的愛與恨。
後來我們都明白,七月與安生是一體兩面的一個人。小說寫著:「七月並不知道,安生與家明的第一次相見,並不是七月介紹的。」一開始我很疑惑,如果七月不知道,怎麼會寫出來呢?後來才知道,是安生代替七月,寫下了兩人的故事。在《七月與安生》這本小說裡,安生看似是個更接近上帝視角的人,她什麼都搶先一步,搶先鑑定家明、搶先離開、搶先回來,但卻是七月搶先在二十七歲真正地消失。《七月與安生》實為安生寫給七月的安魂曲,用最為光彩的姿態唱著最悲傷的輓歌。
看著這本小說完成的過程,我想起了曾經天天寫日記的自己。那時候我就已經明白,我寫的不是屬於我的日記,而是她的人生。我知道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同窗的所有時間裡,我都在追逐著她的影子,我知道她不會等待我踩上她的影子,所以只能更用力地奔跑。青春是個最為詩意的年紀,人們讚頌美、詠嘆情,不論是寫下一個短句、一首詩、或者一則故事,都是人們釐清自我和與過去告別的方式。這段過程如同陷入迴圈,我們總得在裡頭繞盡了青春年華,才能找到破口離去。
《七月與安生》的英文片名是「Soul Mate」,我一直十分嚮往它潛藏的「命中注定」的意味,然而我卻是努力地將我們的感情煉成 Soul Mate。我與她是完全不同的人,而我為了熟知她所有的好惡,一度將自己變成了她,她喜歡的也會是我喜歡的。「我喜歡七月的一切」,當安生對家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背後代表著她對家明的愛,更代表著她注定讓給七月的生活。或許幸運的是,我和她沒有喜歡過同一個男生,但每次她邁入一段新的戀情,我總是會帶著祝福卻又感到踟躇。對我來說,那些男孩都不夠好,而我只希望她能夠得到最好的幸福。在那之前,我只能如同安生一樣,借給她我的臂彎,在她悲傷時,成為她的依靠。
年少的男孩與女孩總喜歡藉物寄情,家明送給安生的菩薩像沒有固茁三人的友誼,只是轉嫁了七月送走安生的悲戚。記得邁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總是喜歡把對方的東西穿在身上、戴在身上,彷彿要昭告天下:「我是他的,他是我的。」那是不問禮物價格的年紀,從制服扯下的扣子、有著對方學號與姓名的外套,都被視如珍寶,人們在不甚明白什麼是愛的年紀,卻已開始學著給予和付出。那時我與她的密語從透過同學傳遞的便條紙,變成透過藍牙傳送,但那一張張被對折再對折的紙條,卻被我好好地收在日記本裡。
我在七月和安生兩者身上,都同時看到了自己和她的影子,那是屬於女孩的成長日記,不可能獨自一人寫完。人很難愛他人與愛自己一樣多,也很難不求回報地愛人。那時候理解到這點的我,如同七月一樣,覺得自己非常糟糕,我們不會互相爭搶什麼,但我多麽渴望,她對我有像七月和安生那樣深厚的情感,不論是愛是恨。
那是一段艱難而盲目的歲月,如同小行星一般,永恆地繞著同一個恆星轉,初看《七月與安生》,是我認識她的第十三年,那時的我尚無法真正釋懷,也不敢再見《七月與安生》。後來,或許是長大了,追求的目標變多了,重心也不再一樣,不再只渴望著 Soul Mate,然而那樣單純地愛一個人的我也不在了。
我不再對一個人有著超高容忍度,不再只關心著一個人,也不再寫日記了,有些天真與執著隨著年紀埋葬。或許有時候還是會想著那樣天真的自己,那個看著《七月與安生》瘋狂落淚的自己,那個還羨慕、渴望有一個七月或安生的自己。
七月與安生的感情是單純、也是難解的,是一份純然為對方著想的愛,逼退自己也要給幸福的愛。可人們若沒有任何追求,或枉為一個人了。在每一封信裡「問候家明」,是她知她也知的尖刺,因為對於彼此太過了解,愛著對方,卻也愛著自己,恨著自己,也恨著對方,僅能在一張張問候裡,反芻這份不能、也無以發洩的愛忿。
年少的時候,人們把心上的人看得很重,後來發現,沒有誰離開誰就過不去;長大之後,在社會遊走過幾年,以為自己看透了世事,有人依舊保持童真與初心,努力地愛著,有人卻輕估了並肩那人的重要,每當我們以為更懂一個人生課題的時候,就會被際遇狠狠地推落。
今日重看《七月與安生》,我關注的不再是七月與安生的友誼,而是七月、安生,作為一個女人,所需面對的種種困難。不論是自由奔放的安生,或追求穩定的七月,人生的路都一樣崎嶇。
七月是世俗社會肯定的女性,有一個穩定的工作、穩定的伴侶,她順從父母的安排,卻從來沒有真正跟隨自己的本心。她必須透過家明逃婚,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因為她不能主動放棄這份生活,亦不能主動掙開社會的枷鎖。安生的性格繽紛了她的人生,卻也註定她將在每一次愛戀中燃燒,直到只剩下一點兒灰燼,只要她還有力氣,她將繼續漂泊、繼續愛著。可七月的死將這些餘燼都吹進了大海。當醫生告訴安生七月已經死去,安生的臉一邊被光刮地慘白,另一邊卻沒入黑暗,她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半。
有時候會這樣想著,能夠一天只想著一個人、一件事的日子已經不復在。我們有更多想要關注的事情,時間推著我們向前,負重的我們選擇丟棄了當年曾佔去大半時間的人們,我們不曾真正釋然,而是時間推著我們遺忘。那份感情依然存在,只是不再濃烈,我們還是會想找到下一個安生、下一個七月,但隨著年紀漸長,或許只會越來越難。這時,又回到原點了──Soul Mate 是命中註定,無法勉強,亦不假他求。
全文劇照:甲上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