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爆紅，不如把「自己的題目」做長做久

在財金周刊任職的頭幾年，我每周報稿會議都痛苦不已，不曉得到底能報什麼議題，報了會不會被編輯台打槍，能不能找到適合的人受訪，素材是否足夠彙整成一篇有含金量的報導……即使新聞之神垂憐我的哀號，降下個彗星級頭條大事件，我也會因為「想不出切點」而接不住好題目直接被砸扁，接著再被上司釘得飛上天－－別說紅，簡直黑得發亮。

社會沒有餘裕等新鮮人百轉愁腸慢慢成長，不立刻搶下題目找人訪下去動筆寫下去，同事與同業就會速速前把可以表功勞的事情通通做完。我的職業焦慮與日俱增時，第二任前東家發生搶線事件，至今印象深刻。

所謂「搶線」，是指擅長A領域的記者，寫了B領域的題材，但公司的慣例，B領域是由另一位記者負責－－這種事可大可小，能雙方笑一笑聳聳肩，一道喝杯咖啡吃頓飯了事；如果一方認定對造吃人夠夠，公司高層必須出面處理，那一回鬧得不小，總編輯緩頰說，能約到難約的受訪者，要努力也要機緣湊巧，「請大家記得，這一條路線是『你在經營的』，不是『你的』，所以不要提是誰搶誰的。」

總編輯這番話過得了當事人的理性，感性上仍難以消化，自己辛苦耕耘許久的領域被人捷足先登，無論對方是贏在實力贏在運氣，還是贏在超車時丟香蕉皮讓人滑倒的壞心眼，稿子沒寫出來就得吞下敗績、被貼上技不如人的標籤，這能不懊惱、不捶心肝、不回家拿針扎小人嗎？

在被工作職場輾壓了無數遍後，我越來越認同當年總編輯的論點－－今天各種內容製作單位用創意撼動傳統媒體，不受限於版面或形式，一個事件能切很多很多角度，比即時、比深度、比圖多、比影音、比創意、比點閱數，不只公司內同事角逐，還有同業的競爭者搶破頭，獨佔某個領域的麥克風是不可能的，跑不在其他人前面，那就設法找到自己的關懷，把議題寫出獨到的觀點和特色。

「想不出好觀點，就先談金錢與權力的流動。」

在《新新聞》工作時，總編輯楊立傑的這段話被我抄在筆記本上。

金錢和權力說來俗氣，卻是吾等俗人賴以維生的根本，一篇報導能夠拆解出議題事件中金錢與權力如何運作，起碼就有80分起跳，撰稿者至此加入其他視角，例如種族的、性別的、審美的、政治認同的，增添報導的層次與豐富性，把自己的想法和願望傳達給讀者品味思考。

我進入媒體這一行的初衷是「蒐集創作素材」，一晃眼十幾年過去，直到《性感槍手》小說付梓上架，我依舊覺得整個歷程很奇幻，在推廣活動和講座中，經常有人提問：「這是你第一本想寫的小說嗎？」」

答案是「不是」，我從財金線轉戰政治線，不曾跑過社會線，要說對台灣性產業非常感興趣嗎？的確有些好奇，但不知道也不會死。

「那為什麼寫台灣八大行業的題材？」

一切要感謝服飾店老闆的引介，讓我遇見《性感槍手》小說女主角的原型人物涼圓，她告訴我們很多好故事，有的爆笑有的智障有的讓人嚇得吃手手。我揉著笑得很痛的肚子，問她怎麼不自己寫？她說人在海裡待久了，就生了懶病，每天按時敲打鍵盤寫稿太麻煩，但她希望有人記得她，寫她們的故事。

在「這麼棒的故事不能只有我聽到！」的激昂情緒中，我開始進行田野調查、尋找更多受訪者，也越來越好奇他們的故事與職場環境，他們的日常與夢想，並且翻閱了各國描寫性產業、分析性工作者處境的書籍。

這麼多強者跑在前面，我能找到新角度嗎？但這把年紀實在沒空玻璃心，確認提案、修改大綱、提出試寫稿、寫作的一系列工作就這樣進行下去了。

許多文壇大師表示，寫作的孤獨最難熬；離大師還有一個銀河系距離的我，終於熬到出道作的發行日，市場將給我最終考核。

「文學類的書，銷售不是大好就是大壞，所以必須很精準。」

一位與我合作代筆書多年的資深編輯，分享他競標外文小說中文版發行權的經驗，比起在新人身上賭博，出版業搶的安全牌是有粉絲基礎的網紅。即使許多網紅的文字並不精緻，放在網路上可讀，印成書冊必須花功夫大改，但網紅的粉絲規模就是銷量保證。

「新人的話，通常都是大壞。」資深編輯說：「不管怎樣，你都要一直寫，一直寫下去。」

我腦中浮現「很正常的大壞」，另一位編輯則私語啾咪說：「新人作家如果沒賣完首刷，就GG了喔^_<*」

他們都是中肯且為我著想的，某位得過指標性文學獎的大手直接開嗆：「你一點名氣都沒有，沒拿過半個獎，你覺得你是可以賣幾本？」

「不行不行不行，怎麼能就此完結啊－－不可以的！」

這時去跟大手抗辯「我是有得過文學獎的」也不會增加銷量，我一邊在心中吶喊，一邊敲打起《性感槍手》的採訪後記，一天一千字內，在自己的臉書立下連載三十天的目標，自己作品自己推，一日一八卦轟炸親友，欲知分曉歡迎將本書放入購物車。

廣告人朋友說，一間企業要在粉絲專頁進行三十日更，都被視為大專案處理。身為個體戶，就不要肖想別人代勞－－連載採訪後記是一番重新整理的工程，許多與採訪對象的互動忽然鮮明起來，當時不經心或是無暇細想，回味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同時深感創作真是開心、愉快、爽！

為了推書連續在Facebook刷了兩個月存在感後，我著手將那些不符合《性感槍手》小說動線而裁切掉的、難以收納的、新增進來的田野經驗重新打磨成完整的主題，投稿了獎項但沒有入選，我按著抽搐的得失心再次採訪、增修、改作，演變成現在的「風塵群像」專題。

「風塵群像」在方格子連載四個月後，被出版社簽下，我的下一本作品終於走到實踐的路上。說來是因緣際會的開端，投入越多越覺得「這一題是我的」，能繼續把性產業題材衍生下去，或許也代表我的文字可以娛樂到大家，科普一些八大知識，並稍稍轉鬆社會對情慾工作者刻板印象的螺絲吧？

這些際遇讓我學到了，普通人如我，是沒有偶一發文就爆紅，並享有高額度的人氣紅利這種爽事的，職業文字工想從這個大世界刷出存在感與認同，就必須一直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