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第一任前東家、某財金周刊的面試後,我立刻開始上班--學生時代沒孵化的創作夢,工作後則是加倍渺茫,因為……太多精神衝擊了,我完全沒時間去做生存之外的探索。
身為一名超級菜鳥記者,被告知大老闆喜歡看員工透早進辦、深夜離開,也只有聽話照辦,天曉得黏在辦公室的座位上是能跑出什麼大新聞,我對「這本雜誌的讀者想看到什麼內容」毫無頭緒,當然不知道上哪去找適合的受訪者,唯有戰戰兢兢地打電話、發email去總編指派路線的公司公關部自我介紹,每個夜晚與假日窩在電腦前敲打多半會被撕毀的稿子,動輒遭爆罵的日子轉眼過了一個月,我的時間感麻木了,工作滿月的那一天,前輩笑問還活著的我:「領到第一份薪水,感覺如何?」
工作就是要提錢,我當記者的目的除了蒐集創作的素材,還必須經濟獨立,在全職創作前把生活與健康的安全網建構好,只是匯入帳戶的薪資竟然是27K,這數字是面試時談定的九折,而且還另扣勞健保,這什麼意思?看樣子,無知的我遇上《勞基法》的活教材了。
想賺老闆的錢,老闆要你的命
記者的收入公式=本薪+稿費+業外收入
壓榨公司的菜鳥記者:打9折的本薪+0元稿費+根本沒空去搞的業外收入0元
「試用期囉。」第一位前老闆聳聳肩,四個字不能打發我,他接著說:「去看看外面的景氣,你這種表現,我恐怕是不能用你的。」
必須插播一下,正常雜誌社對記者的計薪模式,除了本薪以外,另外規範每個月見刊的基本字數,然後多出來的每個字計算稿費,也有刊物不設定基本字數,總之都是用制度鼓勵多勞多得。
以雜誌紙張一面A4排版900字的規格去計算,第一任前東家的新人每星期要寫3600到9000字,跑記者會、約訪、題組規劃一樣不少,報稿會議上總編首先獅子吼產出最少的倒楣鬼,於是我不管會有多少稿子進垃圾桶,起碼報個六頁稿單,也就是5400字起跳,同業聽到這數字全都嚇得騰騰騰倒退三步加下巴脫臼,「你們家菜鳥的稿量和主筆一樣噢?!」
然而,我的第一間前東家完全沒有支付稿費,人員編制更緊縮到極致,版權頁上還有「幽靈人口」。我一度納悶,為何有好幾位不是特約的記者從來不見首尾?前輩冷笑著吐槽說,難道我看不出來那些名字都是總編輯的分身,「你想想,大半本雜誌都掛總編輯撰稿,是能看嗎?」
話說回來,求量不求質,寫再多也沒有稿費可領,領微薄乾薪的記者們要怎麼在天龍國台北市活下去?
前輩說:「都來財金媒體了,你還不學做股票?」
2008年證券交易App還沒問世,有的同事會以抽菸呼吸之名,去逃生梯露臺打手機給營業員,時間就是金錢,發話的前輩直接用座位上的公司電話進出股票。
「沒本錢玩啊。」
我身為賭博反指標,簽樂透向來一個號碼也不會中,初入社會知識不足,加上一顆忙茫盲的腦袋是能做出多好的投資決策?而且把頭栽進股海後,每天追高殺低扶心臟,我的創作夢會不會就此一吋吋風化成灰?
路過的前老闆聽到我們的閒聊,忽然插嘴:「如果我女兒領這麼低的薪水,我就塞零用錢給她。」
聞言我吃了兩大驚,第一大驚是前老闆心知肚明他給新人多剋扣的待遇,第二大驚是原來他有人性,私底下是個樂意給女兒零用錢的爸爸。
錢難賺可忍,奴隸契約不可忍
我都工作了自然要經濟獨立,無顏再拿老爸的零用錢,猶記一位長輩得知我的社會初體驗是財金周刊記者,十分憂心地對我爸媽說:「你女兒去做媒體,是這輩子都不想賺錢了?」幸好從小的紅包錢、大學時代的家教費都存著,沒有學貸卡債要還,暫時沒有迫切的危機。錢難賺可以當磨練,但是第一任前東家很快出現《勞基法》活教材界的大魔王了。
時值金融海嘯與22K政策往就業市場兜頭一棒攔腰一刀,第一位前老闆把全辦公室每一名員工分別叫進會議室隔間,要求簽下「自願減薪10%」切結書。我盯著那張紙,心想當初以試用期為名的10%減薪還要打九折,百貨公司殺價都沒這麼容易,總編輯開口了:「快點,你只是少幾千元而已,這個辦公室受傷最深的是我欸。」
彼時我並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寫作的才華,但到了人人割肉血祭資本主義的時刻,前老闆仍不忘強調自己油脂最多,一刀鍘下來減肥減得最徹底,這種極致炫富的才華我肯定是沒有的,既然無此才華可恃,那還不快打開履歷手刀逃跑?
第一任前東家給的最後一波精神衝擊,讓我除了遇事呆滯外,學會了一項新技能--逃跑。
下一任東家沒有視《勞基法》為無物,談定了薪資、明白了稿費計算制度,但我職能不足的問題仍未解決。
職業文字工的志氣--「寫死它」
所謂的「寫死它」,就是把一個題目刨根挖底,上窮碧落下黃泉追出所有能證明「那人/事就是個天大冤孽」的秘辛,接著用讀者欲罷不能的方式說故事,說到極致、說到無可再說。
逃跑是人的生存本能,不見得可恥,在該戰鬥時卻容易敗事,當背後飄來一陣「如此簡單的道理也不懂」、「這麼簡單的稿子也能拖」的惡寒,舉頭四顧,人人埋在螢幕後面繼續工作,一切看似風平浪靜,我卻焦慮得拿不起筆,報導寫不出來,還寫什麼小說?還端得動記者這一行的飯碗?
二十五歲那年,我拖曳著一大坨委屈怨怒不甘心登出傳媒業,只差沒有斬雞頭發毒誓往後再也不寫一個字,踐行的前輩聽了我落落長的抱怨後,舉杯說:「身為拿筆的人,最優雅的復仇方式就是『寫死它』。」
所謂的「寫死它」,就是把一個題目刨根挖底,上窮碧落下黃泉追出所有能證明「那人/事就是個天大冤孽」的秘辛,接著用讀者欲罷不能的方式說故事,說到極致、說到無可再說--這個過程凝聚的集體意識,將會在那個人或事上刻出抹滅不掉的烙印,就算它極力逃避、抗辯、否認,然而到蓋棺論定的那一刻,它的墓誌銘都會被加註上這段故事。
那瞬間如醍醐灌頂,小學生作文都懂得寫「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面對打趴自己的現實,光用嘴巴碎碎念真是太不酷了。
很多年之後的今天,我與前同事們因各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轉折,不在或還在媒體業討生活,偶然聚首話當年、聊近況,互相翻著對方的作品笑罵:「你這邊是在講那個誰誰誰幹的好事吧?」曾經讓我怒不可遏的人事物,都在紙上博君一笑了。
職業文字工的真心話
- 各種經歷都是創作的養分。
- 夢想是被打趴也值得掙扎到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