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很刺眼。有別於靈池的溫度,難受的寒冷,刺激著他的皮膚。然後打了個噴嚏。不是很好受。
他大口吸入,忽然感覺到一股有些陌生的氣流突然竄進,新奇地令他忍不住皺起眉頭,睜開眼睛……睜眼?他有眼睛嗎?有鼻子嗎?那是什麼?他質問,但他的靈魂卻又明確知道,那是他本就擁有的東西。
光,很刺眼。他暫時什麼都看不到,很模糊;反倒是那股清澈沁涼的氣流,卻讓他有種十足久違的懷念感。他感覺到自己的一部份似乎能夠挪動。不像是任由漩渦打轉,任由水流推動,是能夠憑「意志」驅使……意志?那又是什麼?
他左思右想,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腦袋有如靈池裡噗嚕滾起的泡沫扭轉著──喔,這就是意志。他在思考,他擁有能夠思考的腦袋,是他的意志。
有了思考,他便開始回憶。
他,感覺自己彷彿作了一段很漫長,很無趣,不存在任何回憶的空白之夢,然而,卻又有些真實,就好像那些夢,是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一樣。
頓時間,他再次陷入迷茫,陷入自己一無所有的狀態。
「該醒醒了吧?你還好嗎?」
他下意識抬起頭,望去。他,「看到」了。看到一個人類,沒有迴游,沒有死寂的眼神,沒有面無表情的臉孔。周遭不是靈池的水,不是數以萬計的死亡靈魂,只有活生生,穿著白色長袍的人,站在他面前。
以及晴朗的天空。沒有雲,沒有霧,也沒有他莫名認為應該會存在的紫色霧氣。
「看來你就是那頭鹿說的最後一個『人』了。」
他看著那人。想開口,但許久未用的喉嚨,使得他僅能擠出喑啞的粗嗓。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已經有幾百年沒說話了。別急,你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一層雲偶然穿過上頭的太陽。光,突然不刺眼了。他總算能夠看清對方的面容:有血色,有肉體,有會眨眼的眼珠子,從未見過的人類臉型,說話的腔調有些怪異,但他卻聽得懂。
「嗯?看起來你好像好很多了。要我扶你起來嗎?」
他困惑盯著那人的眼睛,點了點頭。
對方伸出手,將他的手拉到肩膀上。他試圖站起來,可即便他終於「回憶」起自己有腳了,雙腳的力氣仍未完全恢復。那人見他不管怎麼站都無法站穩,索性將他拉到一塊凸起的石塊邊讓他靠著。
他張望,然後看見了殘破無比的石造階梯。到處都散落著大型生物的屍塊殘骸,滲出的鮮血仍非常鮮艷,顯見不久之前這裡曾發生過非常慘烈的殺戮。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在屍堆中,他看見一個漆黑無比的形體,正埋首在某具屍體裡蠕動著。
他回頭看向那個白袍人,只見他正對著面前的水池比劃著什麼;沒多久,池裡的水突然翻騰暴漲,一股無形的衝擊將池水全部炸起、從周遭的岩崖滲出,洩乾。
他想起來了。靈池,這是一座靈池。是某個強大且古老的神祇擁有的水池。他記得,那位神靠著靈池的力量稱霸了這片山地……不,更廣大遼闊的一切,都是祂的天下;可是現在,靈池在剎那之間蒸發了,一無所有。
抬頭一看,記憶中盤踞在山峭上的祂,已經不在了。
祂是赫丹斯登。
他輕輕捏揉著額頭,好紓解突然冒出的不適感。他想起自己屢次被捲入靈池裡的漩渦、並且被赫丹斯登恣意榨取的過程,那感覺非常不好受,非常噁心。然而他卻無力掙扎,無法抗衡。只能任其宰割。
「搞定。」
白袍人再次回到他身邊,並從懷裡掏出一把奇怪的植物。
「那頭鹿告訴我的,要是把你救出來,就給你這些。祂說你知道該怎麼吃。」
他接過植物,拿在手裡擺弄;看了一會,他還是想不起這是什麼。
直到他的腦袋,再次閃過一個熟悉的情景。
一頭將他從野獸的包圍中救出來的鹿。一頭老鹿。
他抽出一根植物,並且整個塞入嘴裡咀嚼。熟悉的黏稠感與夾含甘甜的鹹味,隨著口水一起吞下。動了動腳趾,他的腳似乎有辦法動了。
他試著起身,雖然仍有些勉強,但他確實能夠靠著自己的力量,嘗試站穩腳步。
「嗯,真是神奇的植物,那麼這些東西就留給你了。我不需要。」
白袍人再次從懷裡掏出更多植物,一把一把丟在他手上。
「已經沒我的事了,那麼再見。」
一晃眼,白袍人已經不知所蹤,連帶在屍體堆裡亂竄的黑影也不見了。
雲層離去,太陽的光芒再次映照著他的臉頰。原本濕冷乾癟的臉,在受到陽光的照耀後,終於恢復了一點溫度;他吐出植物渣,取出另一根植物繼續咀嚼,身體的狀況頓時變得比先前好上許多,思緒也總算恢復正常,這也讓他逐漸回想起了更多回憶。
他記得,他曾試圖在靈池裡與幾名仍具有一點思考能力的灰靈對話,他們多半是在他之後加入的灰靈。剛開始,他們幾乎無話不談,儘管對方在表達想法時吞吞吐吐的,但至少還算說得上話;可是當他在靈池裡迴游了一段時間後,那些靈魂就漸漸不再說話,也不像先前聊天時會偶爾表露自己的情緒。對於他的邀請,他們總是置之不理,要不就是回以無神死沉的表情。那是他繼第一次進入靈池、對未來充滿絕望後,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礙、重新燃起動力,卻又再一次體會到無力的時候。
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跟任何灰靈有過交集。包括當年前來迎接他的那些灰靈們。緊接著無法計數的時光,他們一個接一個消失,一個接一個離開。他已經記不清楚為什麼他們會消失了,只知道他們的消失,使得赫丹斯登大發雷霆;好幾次,他的靈魂甚至被送到赫丹斯登的嘴裡,以無止盡的咀嚼凌虐著。
直到所有靈魂徹底不見,只剩他一個人在靈池裡迴游為止。
想起他們,他猛然憶起自己曾往池子裡投入他們的骨頭,他立刻起身前去已經乾枯的靈池查看;可是當他走入靈池,卻發現裏頭除了濕爛的泥濘外,早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失落的坐回到岩石邊,呆望著底下的階梯。繼續回憶他的過去。他想起了破靈,想起了控靈;想起差點凍死在某座濕冷山洞、還與一頭臉發著光的怪物相遇;想起自己被野獸追殺,只能靠採野果果腹的日子;想起被瑟盧梭女人纏上,然後被他們的男人拳打腳踢的過往。每一段記憶,都是如此難堪,如此痛苦。每一段記憶的復甦,都讓他再三困惑,過去的自己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
而他更困惑的,是當他遭遇某些極度危急的時刻,那現身援救他的身影,到底又是什麼?
然後,他想了半天,又發現有件很重要的事,他卻怎樣都想不起來。
他的名字。
他,是誰?
一道詭異的色彩在天空浮現。他楞了一下,然後凝視,結果發現色彩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鮮豔。他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子往後退了幾步。他縮入岩石後方,想觀察那色彩究竟是怎麼出現的,突然,他注意到色彩上方有一頭生物正在跑動。他忍不住趨近觀看,而那生物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開始放緩腳步,逐步靠近。
不知為何,他從一開始的恐懼,漸漸對那些色彩感到親切;而那色彩也釋放著善意,肉眼看不到,但他感受得到。
他看見了,是一頭鹿。
一頭雄偉高大、腹部有著裂齒大嘴,全身包覆清紫色靈光的鹿。
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在他腦海裡浮現。
瑟普瑞斯。
老鹿,他是那頭屢次拯救他的老鹿。
牠,停下了腳步。踩著色彩,就停在與他有些距離的半空中。
他們對看,沒有情感,沒有互動。僅僅只是互相注視。
一隻附著在牠脖子上的蜻蜓翩翩起舞,以微妙的軌跡,慢慢飛近,直到,停靠在他的手指上。
震了震翅膀,牠離去,然後在空中凋零、化為灰塵。
他想起來了。
「托堤。」他抬頭,對著老鹿說道。
牠湊近,然後將嘴,輕輕吻在他的額間。
歡迎,回來。
〈關於Moonrogu〉
嗨,我是Moonrogu!一位奇幻小說家,你可以叫我村長。從2018年加入方格子並持續寫作至今,已累積數百篇極短篇小說創作以及三篇長篇奇幻小說的連載;而除了小說,我也寫我的寫作觀點,並發展成付費專題「奇幻寫作事」。如果喜歡我的文字,歡迎透過追蹤、訂閱,隨時follow最新的文章資訊!另外,誠摯邀請加入vocus Premium,閱讀我的Premium限定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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