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當天的氣候很詭異,像是隨時會打雷、潰堤落雨的沉悶模樣。詩人踏進初次見面的書店,在溫暖的橘黃色燈光襯托下,與陰影完美融合。我覺得那是個很適合詩人的天氣,因為任明信的詩句跟天氣都相當彆扭,屬於不擅長面對人群的風格。他們專注在自己的壞天氣,卻讓閃電打中某些需要的人。
針對「書寫對他而言是什麼」這種問題,詩人有點尷尬的摸摸頭髮。他說要分成兩部份,包括為什麼要創作,及為什麼要書寫。創作往往受到技術上的限制,詩人很坦白地說:「如果我有能力做其它創作,不一定會選擇書寫。」雖然選擇看起來很多,例如繪畫、音樂等等,但「書寫」似乎是詩人目前最有把握的方式了。創作對他而言比較像是再現某些美好的時刻或真實的事物,這裡頭夾雜各種情緒,並不一定只有「美好」或「開心」這種完整無缺的正面能量。詩人小聲的說,關於他的作品並沒有許多美好的部份,應該比較貼近「真實」。自己也不像某些創作者具備強烈的創作意識,抱持特定目的而非要完成不可。他認為,大家都一定會得到不做不行的東西,但是「不做不行」要看你怎麼去詮釋。有人可能覺得是使命,例如創作者應盡的、或知識份子的責任。任明信說自己比較不會將創作視為任務,「我自己會覺得那樣好像太傲慢了……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做,不見得非你不可。就是盡力做、做你最想做的,盡力把它做好就好。」
雖然國中就開始「亂寫」,但真正意識到「創作」是到大學以後。任明信喝了一口水,談起創作的啟蒙:「其實有兩個時間點,有意識到想要寫作品是大學剛畢業的那一年,明確的啟蒙點應該是我看了黃宜君的散文《流離》。那時候我被她文字裡的情感震懾,這書我看了很多次,她好像其實也沒有要說什麼,沒有要說一件明確的事。她的故事沒有結束,幾乎也沒有開始,好像在一個無意義的時間出現,但我光看她像是意識流那樣地去流動、去想她經驗的那些,就非常非常美了。因為這是創作者獨一無二的靈魂,才能呈現出來的東西。」任明信表示,那算是他第一次完全同意有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完成這本書。之後更加精進自己的思想、文字的功力,並思考自己適合寫什麼。
另外的關鍵應是大學課堂的「神話學」,當時老師教喬瑟夫.坎伯的神話,談世界神話的緣起。包括個人英雄化的旅程、聆聽內部的聲音。那堂課也種下奇妙的種子,他說:「那堂課影響我非常大,幾乎是上完回去都會做夢,夢也都非常奇妙,不是在我有經驗過的世界的夢。」之後就意外發現自己內在的想望,才去報考東華大學的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
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Photo Credit:wikipedia@flickr CC BY 2.0
雖然受到散文與神話學的啟蒙,任明信坦承自己在嘗試創作的前期往往缺乏耐心,要處理小說或散文比較麻煩,覺得寫詩還是最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他一開始喜歡夏宇充滿實驗性的詩風,之後讀了顧城跟葉青的詩,說自己簡直「被嚇壞」。談起顧城的詩,他說剛開始讀詩的感受還不深刻,只覺得顧城的語言很可愛、充滿童趣。但越讀越覺得不只如此,因為顧城的風格轉換相當明顯,中期一些比較實驗的創作完全不輸給夏宇或近代擅於操弄語言的詩人,後期「無我」階段的創作更讓顧城成為任明信最喜歡的詩人。因為顧城在每一個階段都找到風格的突破口,「我覺得那個突破不是有決心毅力和天分就可以的」,詩人說,這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幸運,因為根本無從判斷幸與不幸。只能說,顧城這樣的詩人是被選中的。
過去他常常認為,情感沒什麼差別。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每個人的愛可能都很類似。但葉青詩中對愛情的渴望與卑微,讓明信發現「一百種人就會有一百種愛」。如果去認真思考、感受的話,這些情感將有非常大的差異。透過這些作品的影響,讓他試圖寫下自己的感受,也很自然的開始寫詩。他引用赫曼·赫賽的說法,認為問一個詩人為什麼不寫散文或小說,就好像是在問一個得肺炎的人為什麼不要感冒就好。
《末日遠行》其實是他下一個階段的創作,雖然在第一本詩集《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其中一個章節也叫「末日遠行」。這部份是由「末日」跟「遠行」兩首詩構成,但完成後發現「他給我的東西既不是末日也不是遠行,是別的」。前一陣子是他完成第二本詩集《光天化日》的時候,開始思考以後是要好好的過生活呢,還是繼續摸索創作的邊界。雖然他不喜歡旅行,但發現自己的生活經驗已經受到很大的限制,若想要感受新的事物、產出新的創作動能,一定要趁現在。他去了海邊,在海邊不斷徘徊遊蕩。大海給他充滿死亡般的末日氣息。他不斷想像生命的最後一天,還能為世界留下什麼?如果它將變成一種創作,那「明信片」應該會是一種很適合的發表形式。
「明信片是一種充滿詩意的想像」,對詩人而言這不只是傳遞訊息的一張紙,從照片的構成到文字、自我創作與現實狀況之間搭建一系列有意義的系統,勝過千言萬語。為了完成《末日遠行》的計劃,也需要足夠的執行力讓影像與詩無縫接軌,才會跟平台合作推出《末日遠行》創作計劃。為了不讓《末日遠行》淪為單純的商品銷售,他希望透過創作的歷程的發布,讓讀者認識詩句背後的深度與力量。儘管可能只有寥寥數行,也會是詩人有把握的自信之作。
《末日遠行》系列照片。任明信提供。
而對於這個計畫,任明信也希望同時可以回饋社會,他決定將部分所得捐助給照顧獨居老人的機構。詩人想像的末日風景裡,獨居老人的「孤獨感」不斷浮現,讓他想起孩提時代的記憶。他覺得,這些長輩不見得真的是「一個人住」,很可能包括孩子出去工作等長時間不在家的情形。他希望這次的計劃除了反應上述理念,也可以給予老人們實質回饋。讓他們至少溫飽,或多一些內心的溫暖感受。
詩人說,自己過去習慣「依賴痛苦」寫作,所以曾經認為「太幸福」會是創作的阻礙。現在漸漸覺得這些依賴只是一種框架,不應該受限於此。許多他欣賞的詩人與創作者,都不必依賴精神的苦難,照樣寫下優秀的作品。詩人覺得創作的契機不必特別去找,因為「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明信很平靜的說:「或是盡可能靠近我覺得有可能發生靈感的地方,如果沒有,那就是命。我能做的就是調整自己的狀態。」
詩人笑說自己的生活需求不高,也不知道要跟讀者說什麼。只期待被末日召喚的詩句給予讀者溫暖,一起享受以詩打造的遠行風景。
編註:任明信的寫作計畫即將在SOSreader上線,敬請期待。
《末日遠行》圖像/詩創作計劃,問卷請進http://pics.ee/l3g
封面攝影:林育璞
採訪:沈嘉悅、蔡飴珊
撰文:沈嘉悅
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