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到這本書的原因其實有點複雜,主要是因為我很喜歡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季 一個旅人>,而房慧真依此將推薦序改寫成<如果在工地 一個年輕作家>,吸引了我的目光。<做工的人>出版於17年2月,早在一個月前房慧真本人就出版了<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不約而同的以自己的職業觀點引領讀者更深入了解職涯背後的血淚史。 生花妙筆下寫盡人物風流,也挖掘了光鮮亮麗下角色背後的黑暗面,光影相依,相得益彰。相較於記者,”工人“這樣的藍領階級一般不受到社會重視,甚至是個羞於開口自我介紹的行業。這樣低層階級的私房話表白,最早源自於1930年經濟大蕭條時小林多喜二所出版的<蟹工船>,裏頭道盡了被廉價薪資奴役的漁工,面對資本主義下企業家無情的壓榨與歧視。 儘管網路聲浪對於文組生總是冷嘲熱諷居多,揶揄著畢業只能領22k的薪資;然而端看自身週遭,那是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世界,問起周遭同學的理想或生涯規劃,不外乎繁華似錦、前途無量的人生抱負。最起碼也是窩在辦公室裡敲敲鍵盤,吹著冷氣納涼的行政人員,你不會聽到有人正經八百的説「哦,畢業哦,我想去超商做正職,或是我想去加油站洗車打蠟。」那類以勞動力換取薪資的工作似乎不符合“頂大學生”的光環。甚至幾天前,我的室友跟我說他沒有辦法想像社會上竟然有人沒有大學文憑。「怎麼可能,現在不是七分就可以上大學,太荒謬了吧?」。到底,是那些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為了家庭掙扎求生,卑微努力地頂著還沒復原的傷口掙一筆血汗錢荒謬,還是我們這群自詡飽讀詩書的天龍學生荒謬? <別自欺欺人了,我們仍鄙視著那些下層文化。> 今天當你聽久石讓,被稱為文青;聽古典樂,稱為氣質;聽爵士,說你柔和、感性;聽搖滾,稱讚你奔放、自由;聽西洋樂,我們說這叫有涵養;聽中文歌,那叫愛國節操。可是當你今天說你聽玖壹壹、聽頑童,馬上就會有人抨擊你沒有內涵,說你老土,說你是八嘎囧云云。又或者,當今天你愛喝Burgundy,我們讚許你有品味;喝波本,我們說你豪氣千雲;喝苦艾酒,藝術氣息濃厚;就算你說你愛喝小米酒,也會有人笑笑跟你說,啊,原住民的朋友的啦,有空喝上幾杯啊!,可是當你說你愛喝保力達B配莎莎雅椰奶,你期望得到什麼回覆?是啊,好像大家聽的都是陽春白雪,唯有這些人聽的都是靡靡之音,大家喝的都是瓊漿玉液,這些人喝的就是平原督郵。 <我們對於同理心的定義廉價而醜陋。> 在讀到“阿忠之死”這篇時,我想起那段以教育團之名待在緬甸的日子。 阿翰與小D美其名是我們在當地的司機兼半地陪,旦事實上他們只是當地前毒梟首領下兩名微不足道的小嘍囉。當同行團員們挹注大量時間與心力,忖度著如何改善困乏的學校環境,如何替老師培養更有水準的教育,卻鮮少注意到這兩名年紀與我們相仿,默默的在一旁陪伴我們的司機。我們對於人性的憐憫,只有在面對老弱婦孺、鰥寡孤獨者時,才會激發無比的同情。我們只在意小孩子的歡笑,道別時的不捨;卻看不到這群小人物的無助,更聽不見他們的哭聲。 好幾個晚上,我們在小房間裡喝上幾杯酒,點了幾根菸,就足以高談闊論到深夜,我們說著我們的升學故事,時而因為機車至極的老師悲憤至極,時而因為窮極無聊的小事嘴角上揚,我知道,那是一個他們不存在的世界,一如我們無法體會他們將自己灌醉,用混濁的心跳和淺薄的思緒度過無數個不知所云的滄桑和孤寂夜晚,只能在彼此乾涸無滋潤的人生裡,短暫地相濡以沫。記得他們笑著說起某位朋友僅僅因為遲到,就被司長當場開槍處決喪命,面對他們無比堅韌的生命力,我感到無比動容,甚至有點自慚形穢,我想是因為他們對於生命的理解比我深切,也比我慈悲許多。 最後離別前他們開的飛快。反常地沒有太多語句,路上隨意停在一間雜貨店門口,下車買了些當地的特產與零食、飲料,傻笑著堅持著不要我們付錢,他們用簡陋的文字說我們是來幫助他們,讓他們可以更好的,相較之下渾然不覺的自己的工作有什麼值得被認真看待的。感慨著他們溢於言表的感激,我慢慢的吃著類似鳳梨酥的小點心,雖然因為久放導致失去了新鮮與應有的口感,但依然值得細細品嚐,一如他們的人生。 偶爾夜裡,我會想起那兩名司機,兵馬倥傯下咯咯發笑的傷口,那總讓我想起這些人可能都有的,在身上,在心裡,在我們看不見之處的傷口與殘缺。除了簇擁回憶入眠,依偎禱告著祈求他們相安無事,我無能為力。我想生命是有層次的,一層一層剝開後,都叫人落淚。 <茶室姐妹花與工地拾荒者。> 幾乎每篇的結尾都是「我不願去回想」‘「我不想去面對」等等望洋興嘆的說詞,我想這是林立青徹底了解,這些工人礙於體制與威權,怎麼樣也無法翻身,除了做做”透支幻想“的大夢以外,終究愛莫能助。回到現實,當新一代文學開始重視波赫士或米蘭昆德拉,高聲著這些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存在主義逐漸大鳴大放的時刻,不仿回到舊俄,省思我們這群布爾喬亞的罪與罰是如何壓榨、泯滅了飄丿爛漫的波希米雅精神。 我們還在爭辯性交易專區是否要成立,通姦是否要除罪化,卻難以想像一群家庭破碎,婚姻失敗,同時身兼身心障礙者雙重身分的下層勞工,除了在領薪水時,用微薄的薪資換取與年老珠黃的歐巴桑一夜春宵外,要靠什麼才能享受短暫的魚水之歡?又或者,把同樣的概念套用在女性身上,失明的、跛腳的、截肢的女性,渾渾噩噩的度過了大好的青春歲月,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紀,除了咬起牙、閉上眼忍受雄性動物們的辣手摧花,我想不到其他適合的工作有辦法自力更生,遑論也許還有強褓提攜的兒女需要撫養。 「世人惟不平則鳴,聖人以無訟為貴」,當我們正義爆發,對著他們不合道德倫理的謀生之道指指點點,此起彼落的喊著「他們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時,卻忽略了多數時候,法律只保護懂法律的人,這群下層勞工不懂規範,不成規矩,只能用最骯髒鄙劣的手段苟延殘喘地活在見不得光的黑暗處,但他們卻有無比寬懷的胸襟,待人處事直接不做作,遇到流浪貓狗願意伸出援手,看到孤兒見義勇為,就像書頁說的「這社會有尊嚴的活著的人,都是那些收入穩定的人,這些人用他們的關愛去照亮世界,販賣自己的尊嚴賴以維生,難道不值得尊敬嗎?」 <後記,寫於書評之後。> 本書甫一上市,幾個月間就造成轟動,各式心得、評論如雨後春筍,許多人批評作者林立青的書寫之所以成功,仰仗的是工人的「血統性」,這樣的位置是高度「政治正確」的,但也讓文字的情感只停留在感動,而沒有下一步的「啟發」,亦或是在工人與非工人間遊蕩,只是讓讀者「在他人的苦難裡獲得勵志」。面對這樣的評論,我覺得要一個家庭環境不優渥,資源不豐富,甚至是階級複製下的犧牲者,貫徹學歷無用論的人寫出這樣的內容已經令人欽佩了,用社會學家的角度去審視,期望他能寫出如哈爾馬斯、高夫曼,甚至紀登斯的文筆,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更何況要是每本書,我們都對它賦予「價值期望」、或是一定要滿足社會上某種訴求,那也太學術、太刁民了吧。 解構主義下,羅蘭巴特提出「作者已死」的概念,意即要放棄對原作者意圖的追尋與依賴,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解讀,就像談到愛情觀,面對是否要買房、是否要生子、是否要與父母同住時,我們常說「沒有對與錯,只有合不合適」,不過就是書嘛,喜不喜歡,見仁見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