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小提琴再度送修(E弦斷了,整把琴就像一開始就把地基打歪的建築一樣一直重新在校正跟微調),星期六去拿琴時剛經歷週末的工作加班,早晨一場被嫌棄的發表會和忙亂的課程現場佈置,感覺自己對工作的標準被老闆急性只要求有就好的粗糙從根部拔起,用心的籌劃跟主題營造對他來說都是隨便可撤換的多餘,他只在乎一切都能不超時不出紕漏的運行就好,其他需要縝密計畫的局部都不在他關心的括弧裡面。 也許我用心的地方對他而言都是無意義的吧?我起了個讓自己一路下滑進失落的念頭,一整個下午無論怎麼樣歸從自己的步調,心情都像被關在一個窗戶都被閉封的房間一樣無法透氣。 晚上趕在琴室要關門之前去取琴,我跟是製琴師的老闆要求是否能讓我拍他的工作室,他很不好意思的說都沒整理啊有什麼好拍的,但我心目中的工作室就應該是這樣。 我可以想像他坐在椅子上彎曲如藤蔓盤根一樣的背,深藍色的圍裙上沾滿了木屑的粉塵和皺褶,每個反複的耗領大量時間裡求解精準結構的時刻,挖掘出如同石英結晶的靈感,雕塑家般模仿真人的擬態、陶瓷要窯燒之前一層一層平勻的上釉、文物出土後的考證和刷淨那樣無人知曉的時光。 彷彿是喜鵲的鳥巢,裡面有牠費心到處叼銜收藏的那些看似毫無意義閃閃發亮的奇異碎片,粗莽而隨興的秩序、幾盞打照聚焦細節的燈、空間裡每個物品隨手放置的位置似乎都詮釋著他每個起念時醞釀的下一個動作,把創作成型之前的外貌與內裡都仔細的推盤翻閱與測量,像翻開一本書把每一個字都精細的讀出聲音,看看是否能解譯出屬於弦外之上的發音。 也許他隱約的感覺到我對製琴的好奇和興致開始和我閒聊,他隨口的詢問了我的職業之後跟我說,以後他想替自己的手工琴設計一個專屬LOGO烙燒在琴面的左下角,我跟他說設計這個職業很耗心神都在榨腦汁啊,他只指了指桌上的一個形狀特別的手製削磨器,跟我自信的笑著說他今天花了一整天在細細的打磨一把製琴的刀片。 我靠近仔細的看,那把刀片被固定在機器上的前端被拋磨的彎弧而光亮,他花了那麼多時間只為了讓這個薄薄的刀片形成他需要的銳角和厚度,看似微不足道,卻是打造一把琴的獨特品格之前必經的一道養育程序之一。 「很漂亮吧?因為是在設計自己的東西,就算磨一整天我也不覺得累。」他說。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風起》裡神話般零式戰機的製造者堀越二郎曾夾起一根鯖魚骨頭,讚嘆牠渾然天成的排列方式和漂亮的弧線,終其一生都在追求這個屬於神造完美比例的平衡原理。 或是《大亨小傳》裡的蓋茨比一心的為所愛建築起能夠換取和她互相凝望瞬間的再造身世,執著的站在對岸看著所愛居所的那盞燈塔,投射出向他招喚一樣的翡翠色光束,他會忍不住伸出手,覺得只要將掌心緊握,那束光線就會灑落如鱗粉,將一切鍍上一層讓想像能夠仿真的塗裝。 在展示和揭幕之前,需要經過多長時間的掩埋,用不同精巧的工藝方式在黑暗中點亮,被刀片割破充滿坑疤痕跡的雙手、燒熔鑄造玻璃能夠吹製與拉絲之前的高溫和燙痕,車縫機和煉製捶打時的單調聲響,音樂家用耐力和精神反覆鍛鍊才能換取的技巧,一場為了理想工料而起程的遠行,只有在一盞燈的陪伴下枯燥的寫字,畫家滿身滿手的塗料和被磨平的刮刀,廚師尋找協調的配材到處的走訪嘗試,了解每一個食材味覺風貌的腳程和寫滿註釋和油漬的筆記本。 那些孤獨而只有簡略的胚型一樣只有成就時才會被收納為節錄的歲月,充滿了鹿角枝和樹輪那樣能夠再生的茂盛細節,就算一輩子也無法從土堆裡冒芽結枝,這些作為也可以成為這些執著工藝者墳上的養土,栽植著他用意志遺留的墓誌銘。 我無法去評斷只看著大面向而把細節都修剪掉,只專注在機械性的統量效率或多少付出就該兌換多少收獲的處事方式有什麼偏差,只是我有些惋惜的是他們將永遠不懂每天除了上鍊校準和對時之外,我們還有無意義的信任自己,執走在大筆的焚燒時間,徹底處於無法觀測成本的界外邊緣的時候,製造一個只產最純粹的蜜糖而無法量產的蜂巢,編出翻譯靈魂的一支舞,寫出像書頁被折起一角那樣不明顯的字,一個只屬於自己私密而幽微的在一片陌生洋流裡發光的煉金術。 每栓緊一個細節我們都能更仿造出想像中的完成,真正能鎮魂一樣、無畏無懼說出口的完成。 這些生存方式我都會認識,也會在一些黯淡或明亮的時刻去親近或被其中一種方式詆毀,但我在觀看的時候會明白,屬於直覺性的嗅聞或原始的機制那樣的,因為他們的行為而啟動的開關,明白我會尊敬怎麼樣選擇,而我也衷心的希望能夠像他們一樣不輕易的折服或繳械,但也不迴避選擇裡暗藏的處境死角,在黑暗中邁步行走、反覆被吹熄又點亮的,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