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與不像:《我的意外爸爸》(Like Father, Like Son)中的父親成長之路

2018/07/0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是枝裕和的電影,看似由生活的片段所集結而成,沒有太明顯地高潮迭起,卻能讓人在人觀看後產生出一股雋永溫暖甚至有時是滄桑苦澀的人生百味,但其實如果仔細推敲,會發現這種不知不覺扣人心弦背後的原因,來自於其劇情結構之紮實,以及意象運用之巧妙,才能讓觀眾在不知不覺之中接收到彼此能互相呼應的訊息,隨著在觀影的過程中醞釀累極終至爆發出來。
「連結自己和孩子的是『血』還是『時間』?」是知裕和在《我的意外爸爸》中拋出了的問題,在這片中不僅以後者作為隱然的回答,在整個劇情結構上,更以「像」/「不像」作為一組符碼,辯證出人性中的「同然」/「異然」,最後刻畫出人與人之間情感上地「分」/「和」。人與人之間有所差異,血緣形成的不同家庭,能力形塑出來的不同的群體,這些都是差異,然而我們如何能在差異之間「學」會和他人共享一份交流而不分彼此,是本片所開展出來最具人文關懷的縱深視野。
 
血緣與認同的「像」與「不像」
片中告訴我們:父子交換之所以成為一個難題,關鍵的核心對「血緣」的迷思,而「血緣」在父子之間產生出最顯而易見的效應就是「像」這件事。不僅是外貌上的相像,還有能力與性格上面的相像。
從劇情的一開始,這個「相像」的主題就被不停地反覆申說:面試官問起良多他的兒子比較像爸爸和媽媽時,良多說:「他穩重和溫柔待人的地方像妻子」當面試官問到他兒子缺點時,他表示這個「穩重溫柔」之處也正是他的缺點,讓他「缺乏企圖心」。當得知慶多與琉晴不是野野宮家與齋木家的親生兒子時,野野宮綠的媽媽及齋木緣都提到曾經被外人提及小孩不像父母的往事。可是這層客觀條件上「相像」的討論很快就被跳躍到「期待」與「認同」上的主觀認定。
當慶多在鋼琴發表會中技不如人時,同樣關於「相像」對話再次出現,良多問說:「你難道不會不甘心」時,他的妻子對他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是個拼命三郎」「有的時候是想努力也不一定辦得到的」「在這點上他就比較『像』我」。這時候其實他們都知道慶多並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然而綠仍然表達自己與慶多的「相像」,這個「相像」就已經不再是血緣上的相似,而早已成為情感上的認同。
所以當良多還在執著於自己父親說慶多會越來越像齋木家,而琉晴會越來越像野野宮家時,齋木緣劈頭就對他說:「只有沒有體會到感情羈絆的人才會執著於像不像這件事」。而這個對於像不像的執念背後批戴上的期待外衣,就隨著良多與綠的爭吵而爆發出來,當綠提及說良多說及的那句「他永遠無法忘記的話」時,良多還固著於這種血緣神話而以為妻子在意的是他責怪她沒有認出那個嬰兒不是自己的小孩,但更使綠無法忘懷的根本不是這種血緣上的迷思,而是丈夫包裹在血緣背後的那層對孩子的「期待」與「控管」根本上近乎冷血地忽視與慶多之間的關係本身。當他「原來是這樣」的這句話時,乍看之下好像很合理地解釋慶多因為非親身對自身的的不相像,實質上只是反映出對於慶多長期下來不符合自身期待的不滿,而殘酷地把所有希望投射在他完全不了解的琉晴身上,對慶多的嫌棄可說是表露無遺。對他而言,這兩個小孩充其量只是滿足他自身驕傲的工具。
 
自我與他者情感表達上的「同然」與「異然」
是枝裕和的片裡,時常出現自我與他者的對照,在他人之中發現自我,從自我去映照他人。在《我的意外爸爸》裡也出現類似的橋段:在調換嬰兒的護士證詞中,我們可以發現這個護士當初調換嬰兒是出於再嫁以後「撫養」非親生兒子的焦慮,結束完法庭的橋段後,良多和他的哥哥一同去探望父親,在這對話之中,哥哥勸良多回去至少也要叫繼母一聲「媽媽」,良多的回應是「我從來不叫他媽媽」。
這兩個伏筆在交換兒子後被重新以不同的面貌顯現出來,當良多在跟琉晴講述「家規」後,他也連帶告知以後必須要稱自己為爸爸的必要,然而琉晴卻質問:「為什麼?」良多腦中想不到適當的理由,他只是很生硬地告訴他:「沒有為什麼。」琉晴仿若就像他親生老爸一樣固執地再追問說:「為什麼沒有為什麼?」良多說不過他,只能繼續把這個告知當作理所當然的宣判。良多自己就不肯稱他的繼母一聲媽媽,他究竟能從哪來生出一個根據去說服琉晴稱呼他自己為一聲爸爸?只是這時候良多還不明白。直到他拿到護士的興師問罪的賠款氣沖沖地到她家去撂話時,那個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出面來捍衛他媽媽,良多對著他說:「不甘你的事。」對方回答說:「當然跟我有關,她是我媽媽。」這時良多彷彿恍然大悟般地悵然離去,接著他就一個人在車子裡打電話給他繼母說聲抱歉,她的繼母只說:「不要說抱歉,你像以前那樣閒話家常我就很開心了。」
自己的親生兒子不願意稱自己為爸爸,反倒是那位護士撫養的小孩願意捍衛不是親生的母親。同樣都是面對繼母,良多與那位小孩「不像/不同」的反應,反倒讓他照見出自身與琉晴的「相像」,他才真正能夠同理到,琉晴不願意稱他為爸爸的真正理由,就是那份不存在的情感基礎,而回過頭來他照見出他和繼母的關係早就不是名義上的母子關係,而是已經有深厚的感情基礎的親密關係,所以在心態上更進一步地,翻轉出對於那位小孩的認可,而重新看到彼此「相像」的一面,因此他最後仿若認可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這個層次上的「像」與「不像」,就已經是不再是客觀表面上的「外貌」、「表現」上的同異,而是進深不同層次情感狀態表達上的「異然」,以及這些不同層次的情感表達背後在人性中的「同然」。
 
情感與表現上的「分」與「合」
從那之後,良多對琉晴的反應,就不再執著於表面上與他期望上的差異,他不但並未發現自己和琉情的相像而再度訴諸於血緣上的因素,對於琉晴想要回到齋木家的願望,他的態度已經完全從自身期待的投射轉變成為「同理」。
當他為了實現琉晴的願望把他帶去齋木家時,慶多看到他就馬上掉頭就跑,慶多為何要跑?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這是和他爸爸一同約定的「任務」,可是更深層的理由在於他似乎已經隱約感受到他被他爸爸「拋棄」。
慶多之就算彈不好也「不會不甘心」,是因為他做的這些努力都是要滿足父親的期待,這個滿足父親的期待背後正是出於自身對於他眼中這位父親深深的喜愛,可是他越是試圖滿足,他就讓自己離父親越遠,他越認真達成任務,他就要面對和父親永恆的分離。同樣地,良多並不是完全沒有對慶多有感情上的連繫與投入,當慶多為齋木「叔叔」多做一份禮物時,良多掩飾不了自身的嫉妒只能尷尬地回應說:「慶多真是個好孩子」。只是良多對於外在客觀條件的要求與追求,讓他忽視掉這份已經培養許久的深刻情誼,表面上好像是慶多很乖才會去遵守他所訂下的規條,但是如果不是彼此間有著深厚的信賴關係,要怎麼讓人心甘情願地去落實下去?
當良多發現相機裡的照片都是他不同片刻的面目,甚至是他最私密的瞬間時,他才明白,良多喜歡的不是相機本身(所以他不要他送的相機!)而是相機能夠捕捉到的父親的身影,而良多也才在此時發現兩個人之間對彼此的情感連結,但是兩個人之間最深層充滿默契的共鳴,現在已經讓兩個人走上分離的道路。所以到最後良多追上慶多,兩人邊走邊說的畫面,是被一排樹木給隔開,並走在不同的分叉路上。但無論岔路還是障礙物隔開彼此,我們終究會在和他人的互動中,慢慢拾回人性的同然,而重新找回彼此之間暫時失去的連結,所以道路的最後,兩條叉路又合併再一起,良多蹲下去抱住他的兒子,他們兩個最後終於「成為」了真正意義的「父子」,而不再是名目上的倫理關係。而最後,齋木家和野野宮家訪若同一家人一同走入一間房子,又再次呼應整部片一步一步揭示開的訊息:血緣、能力等等外在條件,都不再是家庭的必要條件,而是彼此間情感的連結,齋木家和野野宮家彼此可以成為一家人,不再是因為誰是誰的親生兒子,而是因為彼此在人性之同然上共相一份連結。
 
就這樣我成為父親
〈我的意外爸爸〉這部片的日文片名是そして父になる、英文片名為Like Father, Like Son。
這三種片名其實可以代表三種理解這部片的角度。中文片名側重於父子交換、日文片名側重於福山雅治飾演的野野宮良多學習成為一個父親的過程、英文片名則很詩意地點出整部片中以「像」為核心展開的劇情,私心認為這是一個很精美的意譯。
這部片在劇情結構上是有一些顯見的問題,例如:以交換為劇情核心,齋木家相對而言被營造成為一個「啟發」良多的存在,他們本身並沒有太多對於交換小孩的掙扎,不論是要換還是不要換。(像是如果他們真的那麼重視情感的羈絆,那他們究竟是出於甚麼理由最後還是答應交換?)不過這顯見的問題也襯托出這部片的整個主軸其實與其說是交換本身,更可說是藉由交換這個事件去說一位父親如何成長的過程。
日文片名直翻的話是「就這樣我成為父親」。「成為」,代表這不是天生就會,更不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人性有同然,但會走上岔路;人與人之間的抉擇與表現有所差異,卻可能映照出合一的線索,有差異才需要學習,有同然最終的契合才是可能。透過「非親生」的發現來探索「親情」究竟是什麼,在Kieslowski的《第四誡》中也出現過,但展露出這樣的和而不同的雙面性,卻是是枝裕和才有的獨到特色。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44會員
18內容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