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相信個體才是真的。」——〈文學與影像創作對社會的意義(與隱藏的企圖)〉講座心得

2018/08/0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2018 年 8 月 4 日,在臺博館小白宮舉辦了〈跨境移動的文化想像〉講座,活動內容包括三場對談。這篇文章主要想紀錄我在第一場由陳冠中老師與侯季然導演對談的〈文學與影像創作對社會的意義(與隱藏的企圖)〉中的一些收穫。(以及我如何被侯季然導演大圈粉。)

討論文學的社會意義,不免讓人感到有些嚴肅,而且題目範圍非常廣泛,很難回答。不過侯季然導演當天的回覆很真誠,而且切身切題,看似在漫漫說故事,回頭卻發現他緊緊扣合題目走了一圈,讓我特別想好好紀錄下來。(果然是拍影像詩的導演,整個回覆就是一首影像詩啊QQ)


文學與影像的社會意義(與隱藏的企圖)

個體的情感因為被追認,而開始存在

侯季然導演是這樣開頭的:第一次讀朱天心的《擊壤歌》,整本書叨叨絮絮的不過是高中女學生的生活瑣事、日常心思 ——「我和卡洛剛看完東南亞的《畸戀》,出得電影院,竟是陽光鬱鬱,地上半濕半乾的已經下過一場雨了。」—— 這類的敘事。然而,當時正值國高中年紀的侯季然導演,卻想起了每一次遇上黃昏霞色時,年少的他心裡隱隱也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受。

是惆悵嗎、是傷感嗎?無論那是什麼,都在《擊壤歌》裡被追認而有了價值。侯季然導演說被「追認」,我想不到比追認更精準的用詞了。朦朧的感受拂過少年心口時是沒有名字的,是在文學裡,他的感覺才第一次有了實體、能被承認,從而有了價值。

模模糊糊的心緒,隔著遙遠時空突然有了同伴,個體知道自己不再孤單。

我不希望個體被抹滅,在群體裡消失

侯季然導演說,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同志身份時是他 12 歲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告訴自己:「沒關係,不要讓別人知道。」

因著「不要讓別人知道。」他開始意識自己走路的姿勢、說話的方式,要小心不要像個「娘娘腔」。他有了不能和別人說的秘密,從此與群體斷裂,只有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不再是家族裡的一份子。為了不被群體排斥,他必須對群體遮掩躲藏,他成為孤單一人。
他回想,也許創作的慾望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想躲起來、與想被發現的兩種渴望,是同時誕生的。書寫與創作是一種方式,讓個體得以暴露自己的不同,個體就不會在群體裡消失。我想起林奕含說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是一本控訴的書、她無意談論社會結構這些大的面向,她只是「不要思琪成為統計學上的一個點。」

而書寫與創作,就是標誌個體獨特的方式。文學不僅有能力,讓被斷裂、被拋棄、被不認肯的個體,重新與群體有上聯繫;文學還有能力,透過文字的表達,保留個體對其生命經驗最真實、最獨特的詮釋。

侯季然導演最後說了一句話,他說:
「我永遠相信個體才是真的。」
這個時代崇尚統計與數據的力量,喜歡把人從不同切面歸類成一種又一種的「群體」,彷彿要有足夠的人頭,才能哄抬說話的份量。而那句「我永遠相信個體才是真的。」再一次提醒了我,我也願意相信每一個個體的表達,沒有人需要證明自己的感受。每一個個體感受到什麼,什麼對他而言就是真實存在的。

世界上就是存在只有文學的文體才能做到的表達

當天的提問非常踴躍,帶來很多重要的思考。其中,眾人針對「社會意義」的部分追問了許多問題,許多提問者尤其在乎作者書寫社會議題時的代表性,以及作者觀點的正確性。例如,當寫作的個體對某一事件的看法與群體中其他個體不一致、或者是當個體對某個社會議題的看法後來證實「是錯的」時候怎麼辦?也因為陳冠中老師舉了 Susan Sontag 的作品為例,因此提問者也針對 Susan Sontag 在描寫越南時的爭議性觀點發問。

針對這一點,侯季然導演認為,文學是一種有辦法傳達複雜處境的載體,並且:
「一個理解會帶來下一個理解,知道得越多永遠比知道得少更好。」
雖然並不是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時所說的,但陳冠中老師也早在講座一開始便引用了張愛玲:
「因為理解,所以慈悲。」
(註:原文應為:「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而這段話也和 Susan Sontag 在回應自身爭議時說的話相互呼應:
「所謂作家就是一個關注世界的人。」
(A writer is someone who pays attention to the world.)
「理解這世界」是一條漫漫長路,而文學是一種能夠傳遞複雜處境的載體,所以世界上確實存在只有文學才能做到的表達。文學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得以透過每一個個體的主觀轉述,盡可能構建出真實。文學創作是想被理解的人的說話,文學閱讀是給願意理解的人一種渠道。文學的其中一種社會意義,是讓我們能夠盡可能理解這個世界,並藉著一個理解,開啟下一個更深入的理解。這是無窮無盡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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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後記

我終於可以回答自己,文學與藝術,不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我曾經非常深刻地閱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新書座談會上見到女作家那天,千迴百轉只擠得出一句:「我好希望妳幸福。」女作家沒有說好、沒有說我會努力、沒有說謝謝,她在我的書上簽名然後說:「好難喔。」於是在她離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像以前一樣安然喜歡一部文學作品,無法不帶懷疑地走進字與字的邊界、悠晃到情感的縫隙裡而不把她對文學的叩問同時拿出來問自己:「會不會文學與藝術,都只是巧言令色而已?」我當時以為女作家某種程度上是被文學殺死的,我以為她若不要對文學絲絲縷縷牽牽掛掛,就能夠「倖存」。

我所認識喜歡文學的人,常常活得很執拗。我曾經失去信心,覺得與其花時間以筆捕捉那些痛苦、憂傷、迷惘的心頭一瞬,不如睡一覺讓這些感覺就這樣過去還比較好。不要陷於其中、不要失去生活甚至失去生命。但我犯了很簡單的邏輯錯誤 —— 這些個體,是先受傷,然後才喜歡上文學的。文學從來不是一個人失敗的原因,文學是孤單宇宙裡的同行者。確實有人因為文學與藝術而赴死,但有更多人,是因為文學與藝術,而活了下來。

註:

〈跨境移動的文化想像〉講座,活動內容包括三場對談,以及「第五屆移工文學獎」的得獎名單公布記者會。三場對談先談了〈文學與影像創作對社會的意義(與隱藏的企圖)〉,然後談〈新加坡、香港、臺灣女性移工的「後台」生活〉,最後是〈異鄉人的異鄉觀察〉。編排非常完善而巧妙。
 
Dana
Dana
透過寫作,練習這三件事:把話說清楚、活得慢一些、還有對自己當下的模樣負責,無論好壞都想要再理直氣壯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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