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亞洲盃高中華語辯論錦標賽 / 觀察(4) 辯題成雙思均勢

1988年在新加坡舉行的「亞洲大專華語辯論比賽」，辯題是「儒家思想可以抵禦西方歪風」。爾後類似的跨區域比賽，總覺辯題有點「離地」，鮮有辯論地方政策、 社會事務，多數偏向人生智慧、國際大事、地球前途等課題。《亞洲盃》也不例外，例如辯論「選擇愈多愈幸福/痛苦」等等，但總決賽的題目，真的叫人眼前一亮。蝸居置業之苦，已跨越國界文化。

《亞洲盃》分A、B兩組合比賽，故此有兩組辯題(1)(2)。起初看見facebook貼上的題目，我想：辯題這麼少，如何足夠100場比賽使用？這是大專盃的出題思維，只因參與隊伍少，勉強做到場場辯題有別。中學學界辯論動輒數十隊參賽，不可能如此，亦早已發明了每輪比賽眾多隊伍同用一組題目，既便捷；題目數量較少，可以更精心設計。

品評辯題之前，說兩段題外話，首先，就是比賽主持人如何稱呼雙方。

《亞洲盃》全面採用雙辯題，但比賽主持人仍然正方反方的介紹參賽雙方，甚至在讀出題目時說：「正方題目是『選擇愈多愈幸福』，而反方題目是『選擇愈多愈痛苦』」。隨機選看了好幾場賽事，由初賽到決賽，情況一樣。不單現場的比賽主持，細看《亞洲盃》的facebook專頁，也用上正方認為反方提出等字眼談論賽事。

毋須雞蛋裡挑骨頭，只怪辯論分正反這個觀念入骨入血多年，改稱甲方/乙方嗎？只怕一時三刻改不掉。

以往每逢站方抽中反方，間中會和隊友開個玩笑：不需要辛勞立論了！對手提出甚麼論點都一哄而上，拆個稀巴爛就可以。若果被質詢有否可行方案，可以耍無賴把球交還：我是反方，立論責任在閣下一隅。實際情況那會如此順心？正方不立論，反而專注破解反方提出的精密方案，這類戰況屢見不鮮。部份評判亦會期望反方展示立場，討厭反方如此耍無賴。雙辯題制之下，「反方」不能只顧拆毀，大家都「被迫」乖乖的做好自己一方立論。

舊有單辯題正反方制度下，正方最先發言最後總結，既有宣示正方立論責任的意義，亦可平衡反方先天的優勢。雙辯題制度下，雙方都不單純是「對方的反方」，都有立論責任，那麼，雙方發言順序，是否不再重要？當然重要！那一方先發言，對整場比賽的部署有極大影響，可能是早奪先機，或反而受制於後發先至。觀乎現時的雙辯題比賽，似乎還未有(或未普遍實施)抽籤決定那一方率先發言的制度。例如是次《共享經濟是/不是未來社會應追求的經濟模式》一題，比賽全部由《共享經濟是未來社會應追求的經濟模式》一方率先發言，若透過賽前抽籤把次序倒過來，應該十分有趣。當然暫時不適宜全面推行，增加的工作量或會苦害了整個籌備團隊與參加者。將來可以考慮在四強以至總決賽實施，「勞役」一下過關斬將的隊伍，迫使他們爆發更強大戰鬥力！

筆者沒有重溫每場採用上述辯題的賽事，在比賽中出現的對峙，有機會比筆者的評說更精彩。另一方面，《亞洲盃》大會在賽前曾公開解讀各條辯題，對辯題的背景及關注點作出介紹及解說，大家可以先參閱一下(3)。

先談《毒品》。相信沒有人會同情販毒一方吧(辯論比賽嗎，不要太早下結論)？故此，辯論的重點有機會一開始就聚焦在吸毒者身上。一開始？對，認為「嚴刑峻罰不是最好的解決手段」的一方，可以一開始就完全「同意或無奈地同意」對方部份論點：透過強硬手段殲滅毒販及其黨羽，天經地義。但對待吸毒者，不應鐵腕，要多方體諒，疏導扶助。

問題浮現了。認為「嚴刑峻罰是最好的解決手段」的一方，除非鐵了心要和對手在善待吸毒者這個課題上對著幹，認為吸毒者同樣要在嚴刑峻罰下被改造、糾正。否則，基於「先下手為強」這個原則，加上獲得率先發言的機會，就可以同時採用不要太苛待(疏導扶助的變奏)吸毒者這個立場，打亂對手的部署。

假如有隊伍採用這個戰略，就會出現辯論雙方立場極為接近這個局面。有何問題？問題在於大家既然沒有較大分歧可互相攻擊，就只能在小節上糾纏；或者咬文嚼字的爭論嚴刑峻罰是個「全稱命題」，故此不能排除吸毒者等等，比賽過程有可能變得很悶蛋。

在我看過有限的比賽錄影中，暫時沒有隊伍如此「先下手為強」，部份隊伍亦贊成對吸毒者採取嚴刑峻罰，生阻嚇之效，與提倡疏導扶助吸毒者的隊伍針鋒相對。然而，採用類似菲律賓政府對吸毒者的嚴刑峻罰作為辯論立場，我是有所保留的。首先，做法容易觸犯人道準則，其次，有些國際毒品問題報告指出，青少年吸毒這個現象，有其社會背景(4)，不能單純歸咎於個人道德操守。

筆者認為，上述辯題只需要作出少許修改，就能避免比賽跌入枝節爭論。如何改？可以改成「解決毒品問題，疏導扶助/嚴刑峻罰 是最好的解決手段」。如此改動的好處，就是迫使雙方涇渭分明，不能「先下手為強」。因為倡議疏導扶助的一方若想立論支持嚴刑打擊毒梟，倡議嚴刑峻罰的另一方就可立即「草船借箭」，反之亦然。然而新問題出現了：面對毒梟毒販，如何談「疏導扶助」？題目明顯對某方不利！

如本段開首所言，辯論比賽嗎，不要太早下結論。若把販毒視為一個大系統，當中有些環節可以用得上「疏導扶助」。例如罌粟種植以致毒品交易，曾是阿富汗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5)，總不能常常靠轟炸機摧毀之。其中一個疏導之法是協助阿富汗農民轉種其他農作物(6)。當然，這類善舉並不是放諸四海皆成功，倡議嚴刑峻罰的一方可以引用哥倫比亞的古柯鹼問題(7)，作為反面例子。

修改辯題後，雙方仍有漏洞，怎麼辦？辯論員其中一個任務，就是堵塞自己一方的漏洞，並刺穿對手的弱點，大家都同樣忙於攻防，很公平。

《風險》的風眼在那兒？我認為是「風險規避者」的詮釋。筆者對辯題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山不能藏二虎，「風險規避者」與「風險愛好者」的界定也偏向刻板，正是「步步為營勿輕率」對上「殺頭生意我來做」，不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個只能活一個！雙方都要搶灘登陸，立論的比重似乎對等。

但進深一問，愛好風險的人，難道只能是一個沒有危機感、不辨安危向前衝撞的大傻瓜？避開風險的人，就必是那位遠離投資工具，抱著一袋金幣的守財奴？尤其是論到現代風險投資，既要有眼光膽量，亦要清楚量度計算得失，不把雞蛋放入同一個籃子，要做好對沖保本等兩手準備。遇上凶險難犯，就要知所進退，及早規避抽身，免得毀諸一旦。留得青山在，日後方可東山再起。可以如此引申：不學會保本守成與規避風險，你不但連冒險的本錢也沒有，風險未過去前你已經兵敗如山倒。要先成為一個精明的「風險規避者」，才可能成為一個可以存活下去的「風險愛好者」。循此進路，辯題似乎對「風險規避者」有利，甚至所有對「風險愛好者」的褒揚，可以全數收下，不需反駁。

另一方不一定要坐以待斃，可以繼續為雙方的刻板形象辯護。雖然兩「者」原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一個要不斷抉擇適應時勢的個人/團隊，總會有所偏重，或守成或進取。偏重守成，在變幻莫測的「未來」，就只會更瑟縮一角，不敢造次；唯有偏重進取的「風險愛好者」，才能在做好基本的風險管理後，放手一搏，闖出新天！

大家可能發現另一個風眼：未來。未來社會是何模樣？是冒險家的樂園或保守主義者的舞台？就連聯儲局主席鮑威爾都要在「小步慢走」還是作出非傳統決策兩者之間左思右想(8)。大會的辯題解讀在此著墨甚深，可以細讀。

兩個風眼，各取所需，正是半斤遇著八兩，這條辯題很公平。

看見《迫切》這個題目，我發呆了一段時間，想弄清楚一個問題：辯題解釋指出高齡社會引發勞動力短缺，故此要思量解決方案。延遲退休與鼓勵生育，一個是善用眼前資源，一個是為未來儲備，怎麼看都應該是兩頭馬車，相輔相成而非相爭，怎能定奪那一個更迫切？推而廣之，這一類列出兩個課題，然後要求雙方比拼「壽司與牛扒那個更強」的題目，難度甚高。難在那兒？這類題目打開的戰線較廣，容易令比賽焦點模糊。

首先，雙方要論證鼓勵生育與延遲退休兩者縱使不是「你死我忘」，也因為彼此都耗用社會資源，故此排名要分先後。但兩者「如何」競逐「那一樣/同一樣」的社會資源？此為第一條戰線，弄不清楚，雙方立論的基礎都會很「虛幻」，愛壽司，為何要遠離牛扒？

對競逐「同一樣」社會資源的另一項措施，採取徹底貶抑或只視為次要，亦形成第二條戰線。例如支持「鼓勵生育比延遲退休更迫切」一方，若果徹底貶抑延遲退休的成效，除非延遲退休真的百無一用，否則要承受很重的反擊。若果視延遲退休為次要，就要承受對方質疑「首要\次要」的分別，是否大得令論點成立。瞻前顧後，要應付的變數極多。

觀賞部份比賽的發言，有些隊伍另闢一途，提出了勞動力短缺以外的其他論點，例如人口金字塔失恆等問題，鼓勵生育當然比延遲退休更對題，但對手不一定要跟著調子起舞，可以指出勞動力短缺才是迫切大問題。這種戰略合法，但大家就在辯題上迷路了，變成爭論甚麼才是我們面臨的大難題。

歸根究底，這類「壽司對戰牛扒」的題目還是少用為妙。筆者建議，可以把題目稍為修改，例如改為「鼓勵生育/延遲退休 是應對勞動力短缺的最佳方案」，迫使雙方集中火力搶攻某一兩個陣地。

最後，假如是筆者抽中了辯題，會如何處理？筆者嘗試成為守規矩的學生，緊跟大會的調子起舞，但會先花上心力理順「鼓勵生育」與「延遲退休」兩者之間的關係。我會把關鍵定位在「釋放婦女生產力」。首先，嬰孩工廠未面世之前，生兒育女還是要靠女性，但在日本這個高齡社會，我們看見當今婦女的「生育」被「生產」阻攔(9)，「生育」與「生產」正好同時「競逐同一樣資源」：女性的身體。若果透過延遲退休釋放出來的高齡生產力，補充了本來由女性提供的生產力，女性就可以在這個大環境下，較容易選擇當上媽媽。故此，辯題似乎對「延遲退休」一方有利，因為可見其先後次序，作出「更迫切」的結論，亦可達兩全其美之效，盡收「鼓勵生育」一方的論點在自己旗下。「鼓勵生育」一方怎麼辦？最完美就是直接攻擊對方的定位。同樣在日本，女性選擇生產或生育都會招人話柄(10)，不可簡化為有沒有高齡生產力予以補充，背後還涉及文化等課題可以辯論。同時配合其他枝節攻擊，例如「延遲退休」會影響年輕人向上流動，激化社會矛盾等。

當然，把女性及退休人士的身體，簡化為「生產力」的載體，恰當嗎？也許是另一個可以辯論的大課題。

三個辯題下來，原來篇幅已不短，就此擱筆，下一篇再品評餘下題目。《觀察》系列到了第4篇，亦會暫停一兩回，寫一寫其他東西，再繼續第5篇觀察。

﹝……待續﹞

註

(1) A組辯題
https://www.facebook.com/Asiandebate/photos/pcb.815535585318903/815535341985594/

(2) B組辯題
https://www.facebook.com/Asiandebate/photos/pcb.815535585318903/815535531985575/

(3) 辯題解釋 https://www.facebook.com/Asiandebate/posts/821159128089882

(4) 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 2018年世界毒品問題報告 https://www.unodc.org/wdr2018/prelaunch/WDR18_ExSum_Chinese.pdf

(5) 阿富汗罌粟種植面積創歷史新高(新華網，22/5/2018) 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5/22/c_1122869646.htm

(6) 棄罌粟改種玫瑰 阿富汗農民生活變更好(自由時報，27/7/2018) http://news.ltn.com.tw/news/world/breakingnews/2501842

(7) 毒梟王國再起？哥倫比亞古柯鹼產量暴增「史上最高」(轉角國際，20/9/2018) 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2/3377655

(8) 透視Fed鮑威爾風險管理策略 (經濟日報，2018年8月31日) https://money.udn.com/money/story/5628/3340340

(9) 日本／生育率低不意外？日女揭「懷孕要照公司輪值表」(轉角國際，5/6/2018) https://global.udn.com/video/play/1020/1120

(10) 沒生小孩遭批「沒生產力」！卻又因未來可能懷孕，被企業惡劣對待…揭日本女人的職場血淚(風傳媒， 25/8/2018) https://www.storm.mg/lifestyle/475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