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配音樂:MIKA - Hurts
之之掛下電話,嘆氣。
又得回家演連續劇了。
自從她考上了醫科,遠離那個整條巷子只有一間賣芋圓攤販的小鎮後,她媽媽的躁鬱症就越來越失控。
本來相依為命、單親媽帶大獨生女,她一直以達成母親所有期望為人生目標。
考試考最高分、每組練習題寫三次、練到考古題看前面三個字跟哪一年度哪所高中出題都能背出答案跟解法、到進了醫學系…
本來只盯著眼前書桌、focus正前方視野半徑一公尺以內好專心唸書的她,突然發現世界之大,外務之多。而她想飛起的身後,有一個緊緊拉住著的手…
之之媽:「你新生報到我去幫你吧。」
之之:「不用啦!就宿舍裡的東西幾乎都有了。」
之之媽:「你哪會那些?去幫你還不感激?而且,我去那邊你記得要叫我姊姊,不是媽媽。」
之之嘆氣,不知道哪來的偏執念頭,媽媽堅持她還要維持身價,只要兩人走在外頭就要當彼此為姊妹,不能親口叫媽。
諸如此類的奇怪規定還很多。
女兒不能穿得太花枝招展、不能笑得比她還燦爛,之之一直以為是自己本來就長得不出色,不如當年做少女時的母親……
在宿舍裡跟新室友緹娜打完招呼後,之之不小心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媽媽」馬上被制止,放下超大彈簧床後母女雙雙離開樓層,在電梯裡遇到其他家長在幫忙新生入住,之之對著一個幫忙開門的男士微笑道謝。
之之媽馬上臉色就沉下來了。
上車後「笑得那麼三八」、「不知檢點」、「噁心」、「超難看」、「有你這種女兒真丟臉」,排山倒海的負評迎面而來!
之之接連道歉,一方面覺得受傷。這樣比較有禮貌不是嗎?她到這時還不知道,身為一個長期被「情緒勒索」餵養大的女孩,究竟要怎麼看待自己。
母親之前不是這樣的。
也有陽光燦爛的歡笑時光,也有過妙語如珠的幽默時刻。但隨著時間跟記憶的消逝,這些閃亮片段就像陽光照射的晶亮水珠飛濺在河面,最後只剩下慘白瞬間破裂的泡沫殘渣。
虛幻。
讓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是否為真?
如果是真,話筒那端傳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嘶吼女聲、威脅著把自己鎖在十樓高陽台上的,叫做母親的那位,為何如此憤怒?憎恨自己?
只因為每件小事不如母親的意……
先是從,手機共用帳號開始。
是的,之之跟母親曾經親密無間到,臉書可以共用帳號。不只這樣,手機遊戲共用帳號、果園養成遊戲互相幫忙採收、計步比賽遊戲同組。
每天滑開手機,之之就會看到,母親才剛幫忙採收完了整個菜園,或是知道彼此今天走了多少步。
更不用說社群網站的帳號了。
大約中學起,媽媽就把從之之襁褓起幫之之創立的帳號,轉給之之使用。帳號當然加了很多從她小時起看著長大的叔伯阿姨做好友。
而整個密碼還是之之媽設定的。
「我的天啊這樣太可怕了吧!你難道沒有自己的隱私?」
緹娜大叫,她知道之後整個不能接受!之之不解:「不會啊?難道你不是這樣?」
緹娜:「當然不是!如果這樣!我第一秒翻臉!!!試想,你都已經大學了,成年了,你的每個網路動態、生活紀錄,都被你媽掌控ㄟ!」
之之:「可是我們感情很好啊…」出門被誤認姊妹不是假的,從小每天帶著慈母便當、大了共穿一條裙子,這難道不是感情好的象徵?
緹娜白眼:「拜託!感情好不是用那樣侵犯隱私的方式好嗎?如果網路上有男生想要跟你聊天、也要讓你媽過目嗎?如果大家出去夜遊也要你媽同意嗎?」
之之頓時為之氣結。
的確,不久前才為了夜遊太晚沒打電話報平安,她挨了一頓痛罵。
「不知檢點」、「沒家教」、「超可恥」、「有你這種女兒真丟臉」,她哭著電話道下各種山盟海誓的歉,總算平息了一回合,但心中隱隱覺得窒息的沉重越來越悶。
然後,她封鎖了母親的帳號。
一路從大學新生到進醫院了,都小姑獨處的之之,想交男朋友。屢次她跟母親分享那些功敗垂成、或是馬前失蹄,大南學長到噗攏共學長,母親都鄙夷的表示那些男的沒資格,或咒罵說男生之後會如何遭到報應等等。
之之都心中納悶,為何總是如此負面呢?對於她交男友這件事,母親不只是不急,簡直是痛恨這個念頭了!
之之自問,關於感情交往的部分她無法從母親身上得到role model,躁鬱症時好時壞的母親,自己的感情路也走得不順,但這不代表她沒有機會可以好好走自己的路啊…
然後一切都在之之交了一個非醫學系男友的瞬間,得到解答了,也崩潰了。
之之媽:「你花了我這麼多錢這麼多心力,去找一個條件這麼差的幹嘛?」嘶吼的聲音從話筒傳來!
之之:「所以,你預期我念醫學系,也要理所當然交個醫師男友?」
之之媽連珠炮般:「廢話!要不然我會被你姨婆笑死!她女兒成績爛得要命都嫁給醫師!你卻給我找個外系的!」「我看不到你動態被你封鎖!你還是不是人啊!是姨媽跟我講才知道你居然跟那男的去出遊打卡!我都不知道!!!我當媽的都不知道!!居然還要外人跟我講!!!我~~心~~好~~痛~~啊!!!!」
之之腦袋轟然,不堪入耳的話語再也無法掩藏像當刀刃般一下下刺向心裡,眼淚嘩然。她雙手顫抖到幾乎無力握住發燙的話筒,只能問出一句:「媽媽,你為什麼要這麼恨我?」
之之媽瞬間一頓,然後繼續一陣臭罵:「你那甚麼跟母親說話的態度」、「哪個媽媽不是為了自己孩子好」、「你現在根本不懂將來我是為你著想」。
之之擠出最後一絲力量問:「如果我都沒人要,是要跟你一樣獨自過一輩子嗎?」
電話傳來不知咆嘯還尖叫或大哭的吼聲,用力掛上話筒,之之顫抖。
之之遇到的倒楣鬼「小蟲」,外校外系,交往三周後就分手了。之之沒讓對方知道自己家裡的狀況。
誰敢講啊?
餘波盪漾的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各種哭鬧,在每通電話打來時都讓她心驚肉跳。
拜託了姨媽多去關注自己一人在家的媽媽,卻連姨媽都打電話來又勸又教訓,說之之她「不懂事、晚輩讓長輩這麼難過不應該」。
醫院工作的公務手機,動輒接到母親哭著喊說「我現在在路邊我就要去給車撞死讓你後悔!!!」的電話。
晨會在台上報告,電話接起是「我究竟做錯了甚麼要你這種女兒這樣對我、我這媽媽好失敗……」。
恐懼壓垮了之之,她卻鐵了心不主動電話回覆。與其說是勇氣,不如說是恐懼,真的恐懼。
恐懼於她與母親之間,必定有一人是瘋了。她相信自己不是母親口中那樣惡劣的人,真正該有的親子相處模式在進入成年後,勢必有空巢期,但不是這樣撕裂的方式。來再多長輩勸說,問題都不在她。
如果不是自己,那麼,誰敢去貓的脖子上繫鈴呢?
「媽媽,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你也該有」。
「媽媽,你用太過度的情緒來反應,是不是也累了?」。
還有那句,
「如果你也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不是從我這來要求各種讓步,你需要幫忙,是專業的身心科幫忙」。
說不出口。
要說出來的恐懼,比接起那電話還沉重,她只能,任由鈴聲一聲聲刺耳時憋氣、任由自己接近窒息。
小蟲藕斷絲連跟她保持聯繫,共同興趣共同價值觀。漸漸,小蟲也知道她母親的事,他說「沒關係,我等」。
等之之同意再跟他復合。
之之沒敢給別的朋友知道這些。太沉重、太失常、太不一般了,誰會想知道?但幾次接電話後臉色一沉,剛好被小蟲看到,也就藏不住了。
各位醫師們,午安:
我是一位阿姨,很高興有機會來到這裡認識大家,
阿姨的小孩都是念醫的,其中一位小孩是3十幾歲的男醫師,
他在診所工作,一直沒有女朋友,讓做為母親的我有點擔心,
阿姨想找女醫師/醫學生(西醫/牙醫/中醫)/波蘭留學生跟他做朋友……
阿姨知道有些女孩子醫學院畢業之後,
才重考醫學系/牙醫系/後醫/後中,
也許妳現在2十幾歲才開始念醫,3十幾歲才會畢業,
很長時間沒有工作收入,沒有收入沒有關係,
只要妳是真心愛阿姨的孩子,彼此互相扶持幫忙,
妳就是阿姨的女兒,阿姨會照顧妳……
看完之後,之之媽說:「我已經幫你寄信去答應了,機會難得耶,有人要幫醫師兒子徵募女友,條件甚麼的妳都很符合啊!」
之之腦袋轟然,當然是一頓電話上的辯駁之後,她嘆口氣,又要回去演連續劇了。
但是之前的情緒波動還在,她不敢就這樣相信母親恢復到可以講理了。近鄉情怯、不、應該說是抗拒回老家的這次,她需要找幫手。
第一時間答應了的就是小蟲。
「好,沒問題,要我怎麼配合?」
之之艱難地啟齒:「我怕我有生命危險、或我媽以死相逼,可以拜託你,在門外等嗎?如果聽到任何不正常的聲音拜託衝進來救我…」
這樣的要求?如果小蟲沒被嚇跑…如果被嚇跑也不意外。但,她真的怕極了。
那次的回家,小蟲在她家門口靜靜等了三小時。
門內不是風平浪靜,是八點檔連續劇的各種真實上演。下跪、磕頭、道歉、比慘、狗血。這一回合,之之總算贏了讓媽媽放棄去幫她徵婚找醫師男友,也放話了讓小蟲可能敗部復活。
小蟲在之之心裡越來越重要,但是媽媽那關到底要怎麼過不知道啊……
只是媽媽是真的有症狀,沒有確實的治療或幫助,怎可能會如此平順?
再一次,之之帶著小蟲見母親,又崩潰了。
之之在進門前轉身拜託小蟲:「等我。」
小蟲:「好。」
之之:「我傳簡訊你OK了再進來。」
小蟲:「好。」
正要進門之之又轉頭:「如果你等下進來看到任何畫面,都不要驚訝好嗎?不管是我下跪、地上摔亂七八糟、或是我跟我媽上演八點檔畫面,請記住,那都是演的。我必須配合我媽演給她滿意的悲慘,我心裡其實很清楚,那都是假的。如果她對你有任何言詞上的不恰當,請讓我來處理。」
「最重要的,請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想要,想要跟你認真交往。」
小蟲定睛看著她,好。
結果很慘,媽媽崩潰大鬧,摔壞家裡一堆東西,甚至完全不讓小蟲入房。
之之掩面離開時,覺得自己又快被拉到深淵裡了。
好累,讓媽媽贏好了。
自己不要做甚麼選擇、不要再任何努力、交甚麼男友了。這樣大家都不會痛苦、她也不會那麼痛苦了不是嗎?
並肩搭著交通車離開,她沉默著感受小蟲手臂傳來的溫度。
心裡淌血。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有他相伴。就要跟他攤牌來說明白嗎?
她已經快沒勇氣跟母親奮鬥了、像被感染了病菌逐漸蔓延到全身的末世殭屍劇情、她就快要被整個殭屍化/母親化了….
小蟲卻在這時轉頭定睛望向她心底:「我知道妳想說甚麼,我只想說,妳如果今天沒有被其他人影響,妳,自己決定呢?」
之之到嘴邊的話瞬間凍結,閉眼。
小蟲:「妳,值得被真正好好的對待、好好的愛」。
話語粉碎成片片淚珠停不住。
扭曲荊棘構成的世界突然塌毀成玻璃違章建築毀了一面牆。
她張眼,看到自己滿身割傷裂痕蹲坐尖銳之間,但,牆外滿是風與光與草與花。
她卻無法踏出一步。
之之依舊,單身一人。
但她卻無法再回到母親身邊。
人在身邊,卻不在。
一直到要很久之後她母親死了,她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