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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頑童的調皮懺悔---《傑克蓋的房子》

2018/12/04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真要我說《傑克蓋的房子》或許太早上映了,因為其宛如拉斯馮提爾版《小氣財神》,卻因為過早的上映而被評價為「邪惡」、「噁心」、「不正常」、「不該拍出」的作品,然而如果我們認同「懺悔」是一種崇高人性的展現,我們就不該否定「傑克蓋的房子」有其正面意義,更何況這還不是那種聲淚俱下、叫苦連天似的懺悔,而是唱作俱佳、普天同慶的懺悔,150分鐘,拉斯馮提爾教給了我們,原來還有這種形式的懺悔。
真他媽的服了您老兄。
拉斯馮提爾是個自大且陶醉於自我標榜的電影作者,他總是不厭其煩的用他強烈的作品形式來提醒自己的白粉與黑粉這件事情,他總是沉迷於說服觀眾自己的博學與先覺,他不只無意藏匿自己的蹤跡,還總是大方明顯的不斷的推銷自己的觀點給觀眾,其中一個我認為最常出現的觀點就是:「非理性的力量大於理性,甚至可以奴役理性,但是人們不知道,所以常常想用理性來控制非理性,並釀成一齣又一齣的悲劇,根本上是白痴行為。」作為一個對形式極度控制的作者,他有一個極度反控制的態度,這在他早期那得了坎城最佳技術獎(最佳控制狂獎),令人驚艷的長篇劇情片《犯罪份子》裡展露無疑,裡頭的主角嘗試用理性來追逐連環殺手的蹤跡,並隨恩師當年調查的線索一路追緝,嘗試還原兇手的過去,最後卻落得作繭自縛的下場。無獨有偶,在多年以後,在拉斯馮提爾的新作裡便出現了以《犯罪份子》裡曾被提及的角色,傑克,更正確的說,整個片名《傑克蓋的房子》是來自《犯罪份子》裡一個妓女的歌謠:
「有位處女獨守空閣
拿彎彎的牛角擠母牛的奶
拿牛角丟狗,狗嚇到了貓
貓咬死老鼠,老鼠吃了麥芽
麥芽儲存在傑克蓋的房子」
更巧合的是從創作《犯罪份子》到《傑克蓋的房子》之間差的時間約莫是三十五年,而三十五年,不多不少,正是《神曲》裡但丁遊走三界的歲數:
「……但丁遊歷了地獄、煉獄、天堂的故事,就從他人生旅途的中途,即三十五歲那年開始。那一年,但丁在一座昏暗的森林裡迷失了正確的道路,於惶惑和困頓中渴求得到前輩的指引……」
所以我們了解了為何電影一開始是一片暗只有兩個人在對話,除了懸疑的作用,也是為了對應《神曲》中黑暗的森林。
而如果我們記得從一開始坎城電影節種種給拉斯馮提爾的肯定到後來他的失言事件導致的被列為「不受歡迎人物」並開始長達七年的封殺,「迷失了正確的道路,於惶惑和困頓中渴求得到前輩的指引」以及《傑克蓋的房子》裡頭那直指《神曲》的突兀裝扮與形式呈現,便可見到拉斯馮提爾深深的自我指涉,這使得拉斯馮提爾《傑克蓋的房子》就為觀眾設下了一層觀看的門檻,你或者是很討厭並因為很討厭他而一直看他作品的人,或者是很喜歡他並因為很喜歡他一直看他作品的人才能跨過這個門檻享受在《傑克蓋的房子》裡種種自我嘲諷自我解構的情節,不然你就會看到一齣荒誕的鬧劇以及零零碎碎的拼湊品,難得的拉斯馮提爾放棄了站在高處,自說自話以及自我證成的套路,他在這部作品中做的是把自己降格成一個連環殺人魔。
為何是降格?因為這一次他沒有再借助龐大的排場來替自己的人物塑造悲壯的英雄感,一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先知形象,相反地他先呈現了傑克(與神曲裡的但丁並立)再呈現了維吉(與神曲裡的維吉爾並立),用後者確保前者難以成為一個具有崇高形象的角色。故事從年輕傑克對老頭維吉的告解開始,並談起殺人生涯十二年間的五件案子,傑克自我認知為一個高智商的反社會殺人魔,高舉著以殺人為藝術創作的大旗,但從維吉的吐槽還有從影像中我們往往看到了與傑克處處自信相悖的種種缺失,他是一個會被鄔瑪舒曼飾演的壞車女子從誘惑到謾罵,最後才因被辱憤而殺人的傢伙,也是一個會卡在門前無法進入中年女子家,就算進入了也要三番兩次才能弄死中南女人的傢伙,甚至他不能自我控制自己的殺人衝動,因衝動殺人而毀了整個計畫,而他要能輕易殺死的,都是那迷戀他,可憐他的對象,搞的連維吉都要吐槽傑克的能力,並質問傑克為何不斷建造再拆除自己的房子,是不是缺乏藝術天賦?
而這些部分就是電影向外宣傳所謂噁心至極、泯滅人性的橋段,但實際呈現時總有一種好笑的感覺,因為觀眾知道這根本不是傑克的「計畫」,傑克只有少部分時間像個冷酷高智商的殺人魔,大多時候他的計畫不斷受到其他因素阻斷,無論是出於內在因素如強迫症或是自卑感,或者出於外在因素如不可預期或其實可以預期的狀況,比方說好不容易勒死人也拖出房子,卻因為強迫一次又一次的回去檢查有沒有血跡,結果拖到警察都來了,只好進去跟警方周旋,卻將自己的嫌疑越描越黑,更好笑的是,他倉皇離開時忘記開車拖著屍體在路上跑會拖出一整條直通巢穴的血痕……
這類的段子大致上充斥著多數章節,使得我在觀看時並沒有感受到宣傳的所謂的壓迫感以及不適感,更難以想像百人逃出影院是如何可能,最多是因為片長去上廁所,但本片節奏輕快,150分鐘一下就過去了,當然有些章節會突然畫風還原回傳統殺人戲碼,不過只要維吉一開口,傑克好不容易給自己營造的形象就會崩塌下去,如果說以前拉斯馮提爾是一本正經的要把觀眾拉近他的拉式宇宙,在這部作品裡,他可說開發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幽默感,這是他之前充滿尖酸刻薄或者是冷酷諷刺的作品裡少有的元素,以前的作品裡他要依靠凌虐自己的角色來達成某種美感表達或對於不公的控訴(大多數是對於他人評判他的價值觀的不公的控訴)在這部作品裡他也同樣凌虐自己的角色,卻是先鑽進了傑克的皮囊,使了勁的拿自己開玩笑不是從肉體上進行自虐,而是從尊嚴上進行自虐,從最表層的就可看到以傑克(Jack)為名的各種諧音玩笑,如千斤頂(Jack)用來暗示傑克的性功能問題,沒辦法撐起車子,一下就斷,這個笑料延續到第二個中年女人那裏,傑克被中年女人困在「門」外進不去所以很惱怒覺得很丟臉。全金屬彈頭(full metal jacket)諷刺這個殺人魔很不殺人魔,很不專業很不純。還有那片尾歡愉卻帶著悲傷的《Hit the Road Jack》以及在深層部分,傑克的種種價值觀基本上就是拉斯馮提爾的價值觀,他對於自己種種的驚世駭俗之舉並非毫無自覺,而是有自己的一套解釋方法,就跟藝術家一樣,而其解釋有時甚至可以強大到與維吉相互競爭,使得傑克這個角色隨電影進程更加複雜,而不單單只是前頭提到的一個搞笑型角色,他彷彿來自於一個實在的人的一個心路歷程,時而堅決、時而猶豫、時而禮貌、時而暴躁、時而冷酷、時而無助,這是扁平人物絕對看不到的,這讓我覺得相當敬佩,原來拉斯馮提爾竟對自己有這麼高度的認知。
畢竟誰能想像拉斯馮提爾真的能反省,真的能進步?
拉斯馮提爾確實有反省,也確實有進步,這顯示在他在此作的高度自覺與自我辯證上,他就像是調皮的學生在進行道歉,被罰抄了一千次對不起,也確實抄了對不起一千次,卻用對不起排成了一根屌的形狀。
這完全是拉斯馮提爾式的道歉。
當我們看到傑克的童年,他看見一群農人有序的揮動鐮刀、割斷牧草,那眼中的傾慕之情無疑是殺戮慾望的啟蒙。這對拉斯馮提爾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自認自己獨一無二,橫空出世,卻總總在作品中強調歷史給人的影響,如歐洲三部曲裡的種種氛圍,那種影響不是教科書讀到之後才產生的影響,而是在歷史事件發生後綿延至一個時代的氛圍,如同《犯罪份子》裡一切浸泡在水中一樣,歷史的影響無孔不入,一個人的歷史首先就是他的家族史,拉斯馮提爾對自己家族的不安顯明在傑克的無根性上,他一聽到維吉談及家庭的神聖與對人性的治癒能力,便顧左右而言他,平淡的談起自己對於「家庭」的豐功偉業,他用一種更為傳統的觀念來瓦解家庭的神聖及無垢,那便是作為男人財產的家庭成員,一種「收藏品」,一種談資,對於家庭的不安常常化做一個死嬰、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出現在拉斯馮提爾的作品上,這些事物的的存在都對上帝的「計畫」拋出了疑問,一,這些受苦受難的事物是否在計畫之中?二,如果是,上帝是否是邪惡的?那麼我們如此推演只能得到兩個結論,或者上帝是不完美的且善良的,所以祂不能面面俱到所有祂該看守的部份,或者上帝是完美且邪惡的,那些受苦受難的事物都在祂的計畫之中,而作為人類的行為,拉斯馮提爾便推演到,人類的生活本包含著暴力,為何有的暴力是合群的?有的暴力卻要受到歧視?難道只因為合群的暴力在「計畫」之中嗎?那如果出自藝術家之手的「計畫」行嗎?他自我坦承作為一個電影導演,作為一個藝術家,他一直以來想挑戰的、想僭越的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秩序,所以當傑克跟著維吉下潛地獄,他們卻在裡頭遇到一扇窗,窗外有所謂傑克與維吉永遠無法踏足的領域,一片金色大草原,上頭有金色的農人們一致的屠殺著牧草,那是拉斯馮提爾無法接受也無法達到的暴力。
「那是極樂之地。」
「我們沒有資格進去。」
傑克看著那些快樂的人們,回想著生前的所做所為,落淚。
那裡是他達不到的地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那是什麼?一種被群眾認同的暴力。
拉斯馮提爾挑釁式的利用傑克的口(同時是有點孬種的,畢竟用傑克這連環殺人魔之口來講這些價值觀似乎也有免責的取巧)這些獨裁者利用姿態與話語,取得群眾支持並施行恐怖統治,實施更大規模的屠殺,在那裡有個人藝術家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換言之即作品的影響,而作品的影響力是每一個藝術家內心的終極渴望,那是更加純粹的回報。同時他大雜匯式的貼出自己作品的蒙太奇,並呼應著傑克受到維吉啟發始而完成的房屋,這中間的轉換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新作品該再怎麼走下去的困境,當他嘗試了各種形式,更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創作方向,維吉的聲音從黑暗中出現,引導了迷失的傑克:
「我一直都在這裡,傑克,我一直在你的身邊,是你邀請我的。」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在傑克的冷凍倉庫內,堆滿了他先前的「創作」們,以及正被他綁來要用一發子彈貫穿頭部的活人們,傑克在這個瞬間已經瀕臨崩潰,作為一個犯罪者,作為一個藝術家,他都已經深深感到自己的無能,他無法好好的收拾自己的殘跡,無法好好規劃自己的創作,弄到不正確的子彈,發現狙擊槍的距離根本不夠,還把自己困在冷凍庫房裡,跟屍體與將死的人們在一起,這些屍體作為一種精準的隱喻對照了拉斯馮提爾控制狂性格下的種種作品,以及他作為「拉斯馮提爾」向外張狂的言行,無論那有多麼「驚世駭俗」、多麼「道德淪喪」,就像那狂笑中面部與肢體扭曲的屍體們,他們完全的「僵化」與「受限」了,於是這一個場景成為了一個拉斯馮提爾創作生涯精準的比喻,這是一種自白,原來在創作生涯三十五年後,他已經早不是那種號稱要用「逗馬95」來自我限制,並挖掘電影極限的游刃有餘的天才導演,而是黔驢技窮,只能一再自我重複,困在自己作品中(自己的倉庫)的發窘傑克,如果以前觀眾只是從作品得到這樣的感覺,《傑克蓋的房子》可以說是拉斯馮提爾親自作的坦承,這些屠殺本該是具創作性的,而不只是單純的奇觀。
唯有這樣坦承的前提,過去一直無法打開的門才得以打開(創作的過失作為因傲慢與自大而無法見得的缺陷具現在電影中)新的空間才被拉了出來,這個空間是被刻意忽略的空間,甚至是刻意不打開的空間。
裡頭坐著早就存在的黑色男人。
那是維吉,也是老拉斯馮提爾,作為傑克,年輕拉斯馮提爾的引導人登場。
他對傑克進行了詰問:
「我不是來阻止你的,只是來問你一個問題。」
「你不是一直要來蓋房子的嗎?傑克不是要蓋房子的嗎?」
這問題讓傑克完全楞住,因為這說出了他的困局。
因為傑克之於房子,就是拉斯馮提爾之於電影,老拉斯馮提爾對年輕拉斯馮提爾的提問宛如一把促不及防的慢刀,它緩慢的刺入要害。自我揭露了自己創作最大的問題。
對阿?不是要拍電影的嗎?
但為什麼我的電影成了寓意高於創作品質的東西呢?
為何千變萬化的形式沒有開發出電影的潛能,而只是不斷的自我重複呢?
於是之後他們的地獄之旅便有了不一樣的意義,那既是但丁的《神曲》也不是但丁的《神曲》,那是假借摹仿偷渡的自我告解,他們有共通點,比如在旅途中對熟識人物的種種辨認,比如那些對地獄的刻板印象,還有那無所不在的「水」,無論是作為湍急河流的水,或是將罪人冰封其中的水,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對拉斯馮提爾內心的揭露,根本上傑克畢竟不是但丁,於是在電影最後有了這樣一個橋段。
傑克跟著維吉來到一處懸崖,懸崖的對面是一條道路,懸崖的下面是熾熱的岩漿,根據但丁的地獄設計,地獄的底部是越來越窄,所以下方是沒有道路的,維吉告訴傑克:
「那邊原本有一座橋可以過去,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那條道路通往哪裡?」
「天堂。」
那只是短短的一段空白,短短的一段缺失,然而傑克卻開始思量從旁邊的岩壁爬去對面的那條路,並婉拒維吉要帶他「回頭」的「計畫」
還能有比這個畫面更深刻更具象的比喻嗎?
因為在《神曲》裡頭,能夠引導但丁進入天堂的碧翠斯,並不存在傑克(拉斯馮提爾)的生命中,或者說就算有也早已因他的嘲弄及輕蔑離去,維吉早知道結果,所以他說自己「尊重傑克的選擇」,他甚至不忍心看到他所知道的結果「重演」在自己面前,於是速速離場。
於是接下來那毫無懸念的從懸崖上摔入岩漿的戲碼便能令人理解了,他並沒有在要爬到對面前的關鍵時刻跌落下去,而是爬了一下就跌了下去。這中間沒有存在可能不可能的問題,拉斯馮提爾對自己的性格掌握無疑,他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但他卻要傻傻的嘗試看看,看這一條與常人歧異的路能不能取代「愛情」開出一條通往天堂的道路,於是在這裡他展現了不是他注六經,而是六經注他的創作高度。
這是第一次他不用假裝成遙遠天邊的上帝,在天上發號施令,嘲笑眾生,這是第一次他拍出了關於拉斯馮提爾的電影,一棟「傑克蓋的房子」,而因為這樣,這部電影如本文開場所說的註定得到兩極化的評價,因為要欣賞他的前提實在太大了,若是沒有對他有一定程度的認同或一定程度的厭惡,你就不會跟著他踏上旅途,並來到這部在歡樂中帶著哀淒,在哀淒中帶著歡樂的作品,我們不知道這是一部句點之作還是一部逗點之作,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他創作生涯中一次重大的里程碑,對於一名創作者,多年之後,他繞著螺旋狀的樓梯,到了原本位置的不同高度,他不再懼於向下凝視,不懼於向過去凝視,不懼於向內在凝視。
他,學會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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