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我看《小團圓》

有人說，沒讀過《小團圓》就不要說自己是文青。

我不是文青，倒讀過幾遍。每回也有不同感受，每回也有新的發現。《小團圓》這部自傳體長篇小說是以張愛玲的人生經歷作為藍本，以文學藝術角度寫出她傳奇的一生。小說於2009年首次出版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認為出版有違張愛玲意願，遺產執行人宋以朗則用上十五頁篇幅解說此舉之因由。先撇開誰對誰錯，單就小說本身的文學價值而言，又或以張迷而言，這本書可說是她留給世界最寶貴的文化遺產。

張愛玲醞釀這本小說多年，70年代開始著手創作，直至她去世前還在修改。手稿多達18萬字，全部由張愛玲親手書寫。藉得她耗盡心力來完成的，這本小說對她而言必定有說不出的意義和感情。張愛玲曾在出土的書信中道：「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寗來信說他根據胡蘭成的話動手寫我的傳記。」「我在小團圓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這都是張愛玲明言的寫作動機。然而我總覺得這部小說背後還藏著一個更深情的意義，且留待最後交代。

《小團圓》頭半部分主要講述九莉（張愛玲）的童年往事和戰時的港大生活。九莉的父親乃德（張志沂）是清末朝廷重臣的後裔，繼承了豪門家族留下的巨額財產。而九莉的母親蕊秋（黃素瓊）也是將門之後，生於富貴的名門望族。原本門當戶對的婚姻，最終卻因為蕊秋難忍丈夫的紈絝之氣，終日無所事事，吸食鴉片，嫖妓，養姨太太等遺少陋習，最終離婚收場。

可惜，顯赫的家底並沒有為九莉帶來快樂的童年。相反，父母的爭吵，母親遠走倫敦，被父毒打禁錮，父母離異，都讓九莉在缺乏愛的環境下成長，留下永不磨滅的陰影。小說中的蕊秋，永遠是美麗有氣質有品味的新時代女性。她也是一名叛逆的浪女，我行我素，不甘被封建制度所捆綁，來無蹤去無影。九莉自小極珍惜與她相聚的日子。張愛玲曾這樣形容九莉「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強。事實是只有她母親與之雍給她受過罪。」然而，當蕊秋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她沒去。』究竟是什麼令九莉對母親變得如此無情？是小莉四歲她就狠心拋下家庭遠走英國？是她豪賭輸掉九莉的獎學金？直覺全都不是。她們之間應該還有一道致命又不為外人道的裂痕。據說在張愛玲的晚年，她一直思念母親，時常面對牆壁喃喃自語地跟母親說話。

每回看《小團圓》也有不同的領會。唯獨有一點是愈讀愈強烈的。這感覺就是九莉很崇拜之雍。張愛玲很愛胡蘭成。張愛玲明言「她（九莉）崇拜他（之雍）」。之雍亦曾對九莉說：「你十分愛我，我也十分知道。」

小說後半部，幾乎全是她和胡蘭成的回憶。故事中，張愛玲提及三段情。之雍（胡蘭成），燕山（桑弧），賴雅（汝狄）。之雍自小說第四章出場，一直穿插直至結尾。三段感情中，九莉與之雍佔最多篇幅，也是描繪得最細膩最浪漫的。「昏暗的街燈下，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手牽著手有時候走到街心。廣闊的瀝青馬路像是倒了過來，人在蒙著星塵的青黑色天空上走。」單看這段美麗的文字，任誰都感受到那份熱戀中的甜蜜。那浪漫氛圍，那柔情蜜意，純然得令人動容。

有別於張愛玲之前的作品，她在《小團圓》一反含蓄的寫作手法，露骨直白地透視了九莉和之雍最私密最原始的情與慾，以唯美和抽象手法刻畫精準到位的性與愛。有人無法理解，向來高傲清冷的她為何要將隱私袒露於人前？張愛玲說過：「 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我相信這就是張愛玲給大家的答案。性是他們之間的一部分，是他們不能磨滅的印記，也是她對他無條件的愛的映現。

胡蘭成是渣男，這是所有人給他蓋棺的定論，包括我。然而，最近再看《小團圓》，我自覺多少有點錯怪了他。張愛玲渴望愛和被愛。成長背景卻迫使她變得冷漠麻木。也許，胡蘭成就是第一個讓她感受到愛和被愛的人，也是唯一可以闖進她心裡禁地的人。「這個人是真愛我的。」這句張愛玲的讀白，曾經出現在《小團圓》和《色戒》。我相信她的感覺是真的。這份鑽入心底的震動大概亦只有胡蘭成有能力給她。不管他是有婦之夫，情場浪子，漢奸，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或者，像她在半生緣說過：「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長達18萬字的故事來到尾聲，張愛玲以一個夢作結：「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裏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我有點難以想像，這個男人曾經讓張愛玲傷心得只靠西柚汁渡日，讓她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蒼老瘦女人，讓她曾經想在樓頂洋台一躍而下，也讓她想對準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插向他。然而幾十年來，她還是悄然地一直把他珍而重之地藏在心底深處。

讀完《小團圓》，我時常縈繞著張愛玲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出這個蒼涼又熟悉的故事呢？這本自傳對她有什麼真正的意義呢？她曾說：「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點溫暖的回憶。」張愛玲璀璨的一生裡，快樂甜蜜的日子不多。總是噩夢。也許，只有跟胡蘭成的點滴才是令她可以快樂很久很久的回憶。沒錯他們之間都經歷過痛苦傷心失望。可是，儘管她總是活在像大考一樣的噩夢裡，這段情留給她的餘音始終是念念不忘的好夢。胡蘭成始終是她至死不渝的最愛。「這樣的夢只做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做，總是噩夢。」

「《小團圓》是寫過去的事，雖然是我一直要寫的，胡蘭成現在在台灣，讓他更得了意，實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厲害。」她還是寫了出來。結果胡蘭成於1981年離世，《小團圓》在他死後28年出版。

《小團圓》不是小說，它是有血有淚的生命。它是張愛玲以她最能表達自己的方式，將靜靜地潛藏在她記憶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份情，永遠裱裝在她曾經擦身而過的塵世裏。她的生命曾經遇見很多人，就像小說中眾多過客一樣。然而當她經歷過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還有她和胡蘭成那段嵌入靈魂觸動人心的傾城之戀。即使在現實裡他們無法大團圓，她也希望透過她最熟悉最誠實的文字跟他小團圓。為這段刻骨銘心，改變她一生的愛情故事，坦然畫上句號，作最後的告別。

張愛玲是天秤座，一個沒有愛情生命就變得毫無意義的星座。如果愛是她一生的追求，且讓我引用她在《流言》中《愛》的名言來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