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孩子一起編故事

這個月，我跟一些家庭開始進行一個多功能支持團體。我們想要在新竹進行一個能夠長期維持合作關係的教育團體，在這個團體裡研究「跟孩子一起說故事」的方法，讓獨自帶孩子的父母有短暫的休息時間，也能夠跟父母們一起討論教育、教養的問題和困境。

這禮拜是第二週，幾個小孩一來，就問我什麼時候要說故事、要說幾個故事、能不能多說一點故事，有個孩子甚至把上週的故事大致簡短說一遍給我聽。他說「我都記得上禮拜的故事，所以今天你講的故事，我下禮拜還會記得。」看樣子，上週我的故事成功攻佔小孩心裡的橋頭堡了。

因為田丸雅智的小說《夢卷》裡〈白蘿蔔武士〉的點子實在太有趣了，我決定把它發展成連載的故事，每週講一段給孩子們聽。不過我每週打算寫兩個故事，而且上週的最後有位小孩交代我，要多說一點半夜發現的故事，所以我跟我們家小孩阿果（小三學齡）討論了好一陣子，決定要寫水龍頭。

本來我們想說，水龍頭有兩種，一種是野生的，另外一種養殖的，但一直想不到後續的發展。我們家小孩突然說：「你知道嗎？水龍頭每天晚上會去水塔喝水喔。」

就這樣，我們一邊笑一邊編故事，終於把水龍頭的故事編出來了。

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被蚊子吵醒，抓了抓大腿癢癢的地方，手掌黏黏的，發現蚊子竟然被我這樣抓死了，真是一隻笨蚊子。

既然醒了，就去尿個尿好了。我下床走出房間，打開廁所燈，對著馬桶尿尿。尿完沖水，要在洗臉槽洗手的時候，才發現哪裡怪怪的。啊，水龍頭不見了。

「怎麼辦？沒辦法洗手了。」我看著本來應該有水龍頭的地方，只剩下一個黑黑的、小小的圓洞。我走到蓮蓬頭下面，發現蓮蓬頭下面的水龍頭也不見了，跟洗臉槽的差別是，這裡有兩個黑黑的圓洞。該不會？我走到廚房，果然洗碗槽的水龍頭也不在那裡。

「它們都到哪裡去了？」我這麼想著的時候，聽見洗碗槽本來安裝水龍頭的圓洞裡傳來誰講話的聲音。我把耳朵靠近那個圓洞，果然有誰在對面講話，而且不止一個人。

「這家人實在太不像話了，一點都不省水，每個人洗澡都要洗半個小時以上。」一個女生的聲音抱怨。

「是啊，刷牙的時候就讓水一直流一直流，我喉嚨都快乾死了。」這次是溫柔的男生的聲音。

「哎，洗碗槽這邊也是啊，有時把水開著就跑去拿東西或做別的事情。順手把水關掉很難嗎？都給他們生了兩隻手了，比我們水龍頭還沒用。」一個粗獷的聲音接著抱怨。

啊，原來是水龍頭們在抱怨。等等，原來水龍頭是活的嗎？我還以為他們是鐵做的機器。

「啊，終於喝飽了，要快點回去了，不然會被人類發現。」那個女生的聲音說。

我趕緊把廁所燈關掉，把房間門假裝關起來，留一條小縫。還好那天月亮很亮，從窗戶照進來，把客廳照得很亮。我看見三個水龍頭從紗窗的小縫跳進來，咦，難怪有蚊子跑進來咬我，原來是水龍頭打開紗窗沒關好。

水龍頭們在廁所前面分成兩路，兩個水龍頭進到廁所裡，一個水龍頭進到廚房裡。我聽見嘎茲嘎茲的聲音，大概是水龍頭把自己轉進去洞裡的聲音。

我躺回床上，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睡著的，不過早上一起床，我就跑去檢查水龍頭，他們看起來就是……就是水龍頭，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從那天開始，我打開水龍頭的時候都會想起它們的抱怨，刷牙時會把水關起來，洗澡縮短到五分鐘。就這樣過去一個禮拜，有一天晚上刷牙的時候，我打開洗臉槽的水龍頭，發現水量稍微變小了。要是以前，這種小小的變化我一定不會發現，但自從那天晚上之後，我一直在想水龍頭什麼時候還要再去喝水，才能發現這種微小的變化。

到了晚上，我努力不睡著，終於聽到房間外傳來嘎茲嘎茲的聲音。我躲在門後看，看見水龍頭正一個一個往窗爬出去。等他們都爬出去後，我跑進爸媽房間，用力把爸爸搖醒。

「爸！水龍頭跑走了！」爸爸一張開眼睛，我就趕緊跟他說。

爸爸看著我，完全沒有驚訝的樣子。爸爸說：「原來你知道了啊。」什麼，原來爸爸也知道嗎？

爸爸接著說：「我本來想要等你長大再告訴你的。不過既然你知道了，那就要把全部的事情都跟你講了，不然要是水龍頭逃走，那就麻煩了。」

爸爸起床穿上外套，也幫我拿了一件外套，帶著我往門外走去。爸爸說，要帶我去看看水龍頭在幹嘛。

我們坐上電梯到了頂樓，小心不發出一點聲音，走到水塔邊，看見水塔的蓋子被掀開一點點。爸爸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不要發出聲音，然後把我抱起來，讓我看水塔裡面。

天啊！我差點大叫出來，裡面有十幾個水龍頭，圍在水塔裡面喝水。

「哎我家的人類最近比較省水欸！」「我家的可浪費水了。」「最近的自來水是不是味道怪怪的啊？」「咦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水龍頭嗎？脖子好長啊。」

水龍頭一邊補充水分，一邊聊天，有一種小吃店的感覺。爸爸把我放下來，要我小聲地跟著他下樓。

我們回到家裡，安靜地躲在房間裡，等水龍頭回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爸爸把門關起來，小聲地跟我說，水龍頭是活的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被水龍頭知道，不然水龍頭會集體逃走。我點點頭，表示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沒有水龍頭的話，生活會非常不方便。

在那之後，我就特別注意各種省水的辦法，像是沒用到的時候就把水關起來、冬天的時候兩天洗一次澡、衣服多穿幾次再洗、裝省水開關等等。畢竟讓水龍頭一直辛苦地跑上跑下，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講故事給小孩聽的過程中，可以看見小孩的許多面向。比方說有的小孩還不太能進到故事裡，講的話大多都是自己的「經驗分享」，沒什麼跟故事故動。有的孩子則已經很能推敲故事的情節，可以運用自己已經掌握的邏輯，去補充故事裡沒有說清楚的地方。

有時我會把小孩的發言放進故事裡，讓小孩花力氣所做的推敲，能夠成為故事血肉的一部分。隨著小孩能力的增長，也可以期待這個部分逐漸增加吧。於是故事就成為「我們」的故事。

這個工作坊裡有兩位媽媽來練習寫故事跟說故事，一位寫了蛀牙的故事，一位臨時講了大火龍跟小火龍的故事。蛀牙的故事貼近小孩的經驗，小孩聽得很專心。大小火龍的故事因為是這位媽媽臨時靠記憶說出來的，意外地因為不熟悉所造成的空白，讓小孩自然而然地加入填補故事的工作。

比方說大人說到「大火龍心裡有一個小火龍」的時候，有位孩子說：「因為大火龍也不想要噴這麼大火，會讓別人不敢靠近。」

這天，這位孩子跟另一位孩子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吵，我過去想要關心他時，他像大火龍那樣生氣，對著我噴出大大的火焰。我知道那火焰不是對著我的，所以我既沒有因此而被燒傷，也沒有打算把它撲滅。我只是試著讓他知道，我很在意，也想要幫忙，而且我很無害。

在小孩回到媽媽懷抱裡冷靜完之後，小孩跑來找我，他說：「你讓我踢一腳我就原諒你。」我說：「我想要你的原諒，但我沒有想要用這個交換條件。」

小孩愣了一下，有點不知道怎麼接話。我知道踢我一下只是一個下台階，是一種笨拙的求和儀式。我當然希望他能夠下台，於是我接著說：「可是我還是想要跟你當朋友。」他笑著輕輕踢了我一下，就跑走了。當然，既然他這樣下了台，我也就沒有必要去追究這一個不痛不癢的一腳，以免又把他弄到難堪的舞台上。

後來在說火龍的故事時，這位孩子就接了「因為大火龍也不想要噴這麼大火，會讓別人不敢靠近。」這句話。

我知道，有時小孩的故事裡會有自己的經驗，有時就是自己的影子。這位孩子或許也不想要噴出太大的火，或者至少，他也知道這樣會讓別人不敢靠近。在這樣的故事情節裡，小孩也許就得以陪伴自己、療癒自己。

在這次聚會結束之前，輪到〈蘿蔔劍士〉第一集出場了。

有一天我去頂好超市買菜，買好付錢以後，我提著我的環保袋，往回家的路上走。我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小巷子，窄窄的，大概只能有一台摩托車經過那種，每次走進去，我都會想說會發生什麼事，結果每次什麼事都沒發生。

直到這一天。

我看見有一個人從對面走過來，之前也有遇到這種時候，我也沒想太多，一邊走一邊想說，等等要怎麼閃過他。一邊走我們一邊越來越靠近，我才注意到他戴著一頂草帽，皮帶插著一支白蘿蔔。

等等，插著白蘿蔔？

我以為我看錯了，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白蘿蔔，上面還有綠色的葉子。

突然間，他的手慢慢地伸向白蘿蔔的葉子，腳步卻越走越快。我還在想要躲開這個怪人讓他走過去，沒想到他衝到我的面前，把白蘿蔔拔了出來指著我的臉，白蘿蔔尖尖的部分幾乎頂著我的鼻子，我嚇了一大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也沒講話，只是狠狠地瞪著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說話了：「你為什麼不拔劍？」

拔劍？拔什麼劍？我心裡想，這人也太奇怪了，假如發生在漫畫裡一定很好笑，但這可不是漫畫啊，我還是不要隨便亂回答。於是我慢慢退後，把身體盡量靠在牆邊，做出「讓你先過」的手勢。可是他沒有要放過我，突然間揮動了手上的白蘿蔔，尖尖的地方在我的臉頰邊劃了一下。

他說：「你再不拔劍，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被蘿蔔劃過的地方有點癢癢的，我摸了一下，發現黏黏的，竟然是血！蘿蔔原來有這麼利嗎？不對，蘿蔔就是蘿蔔啊，又不是劍，怎麼可能讓臉受傷？他在蘿蔔裡藏著什麼小刀嗎？

我仔細看了他的蘿蔔，跟一般的蘿蔔沒什麼兩樣啊。

在我想東想西的時候，他說：「難道你不會用劍？」然後他用他的劍，不對，用他的白蘿蔔往我的手砍過來，我嚇了一跳，可是根本來不及反應，突然間，我的環保袋掉到地上，東西掉了滿地。我低頭一看，我的手還抓著環保袋的提把，原來是他的劍，不對，是他的白蘿蔔把我的提把砍斷了。

他低頭看我掉了一地的食材，有牛奶、一盒雞蛋、一把青江菜、一包泡麵，還有一根白蘿蔔。他說：「果然是把好劍，可惜，主人不會用劍。」他慢慢舉起他的白蘿蔔，舉到了他的額頭上，看著我，說：「那麼，就再見了。」

完了，那麼利的白蘿蔔會不會把我砍成兩半？難道我今天死定了嗎？我趕緊蹲下來，想要抓地上的白蘿蔔起來擋，可是看樣子來不及了。

我死定了嗎？

講到這裡，就要等下週了。到底，「我」會不會被砍死呢？

希望有一天，這個故事也可以變成我跟小孩一起的故事，大家一起編織它，那一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