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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排擠人,但我也想當個好人

2020/11/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最近騎士團(我所屬的在家自學社群)的低年級裡有排擠的情況。為什麼人會排擠人?為什麼人會被排擠?
電影《無間道》經典台詞
有別於好人/壞人、成熟/幼稚的二分法,在這次的事件裡,牽涉其中的成員們有各自複雜的樣子。
事情的面貌,我覺得要從孩子們的組成開始說起。

背景

首先,這群孩子是整個騎士團的次群體,包括一年級到四年級的六位男孩。在這六位孩子裡,有五位是在學校遭遇了(至少主觀上)不正當的對待,而離開學校尋求其他教育途徑;其中有部分就是曾經被排擠的對象。
除了孩子的個人經歷之外,孩子的個性也有關係。這一群孩子大多缺乏自信,在人際互動上時常遭遇挫折。他們缺乏社交技巧,也不知道在什麼場合什麼樣的表現會被拒絕或接納。
但孩子們的個人特質並不是他們在這裡被排擠的關鍵因素,證據是團體裡被排擠的個體還在流動,坐在被排擠的「位置」上的人,還在一直變換。時常當我們意識到時,被排擠的對象就已經換人了。整個權力結構還沒穩固下來,最低層的、被排擠的對象還在「輪流」,孩子們都在努力「靠大邊」,好讓自己不致成為被排擠的人。
這些排擠的情況也大多不是在有教育者的現場發生,而是在孩子們去彼此家裡留宿時發生,所以教育者不常看到「位置」變換的時刻,也就難以累積足夠的觀察,去捕捉關鍵的原因。
但根據過去的經驗,這種集體排擠他人的最初時刻,時常並不真的有什麼有道理的關鍵因素。比方說我在〈霸凌的起源與應對:我在兒童團體的觀察〉這篇文章裡提過一個例子,在這個例子裡,被排擠的人一開始只是在一場教室裡的對抗遊戲中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毛澤東萬歲」,幾十分鐘過去,他就成了整個營隊追殺的對象。
心理學家強納森.海德特《好人總是自以為是》這本書裡說到,當我們下一個決定時,通常一開始沒有什麼有道理的根據,而只是一個不清不楚的「感覺」、「情緒」或「直覺」。在這種時候,一個「講道理」的大人去追問「為什麼你不跟他玩」、「為什麼你不讓他去你家」的時候,孩子們就得要為這些不清不楚的感覺情緒或直覺講出一個道理來。
這一次,我們家的孩子們說的理由是「他很臭」、「他對我很壞」、「他都發出怪聲音」。假如大人認真反駁這些理由,像是「會嗎?我沒有聞到他很臭啊」這樣,小孩就會絞盡腦汁去思考一個更堅定的理由,好讓他的決定「更有道理」。
我建議協力的教育者跟媽媽們不要再去追問理由,也不要再反駁孩子的理由跟決定,以免小孩排擠人排擠得越來越有道理、越來越理直氣壯。
取而代之的方法,是從瞭解孩子們是否瞭解自己開始。
在面對孩子們的困境時,我有一個大致上的SOP:
  1. 首先,我會花很長的時間觀察,直到我覺得我大致上瞭解孩子的外在困境與內在狀態
  2. 其次,我會去找孩子談話,試著回饋給他我看到的狀況,
  3. 詢問孩子對我的觀察有什麼想法
  4. 假若孩子同意我的觀察,我會進一步確認孩子原先是否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假若孩子不同意我的觀察,我會繼續觀察,尋找新的理解
  5. 假如孩子意識到自己的狀況,我會詢問孩子,是否有改變的意願
  6. 假若孩子有改變的意願,我會詢問孩子,是否需要我的幫助
  7. 假若孩子需要我的幫助,我會跟他一起擬訂行動計畫
我跟同事分別和孩子們面談,我們發現,每個孩子都知道他們正在排擠人或被排擠,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對這個局勢的影響。被排擠的人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被排擠;排擠人的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人被排擠。簡單說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對群體造成了什麼影響。
其實「大人」的人際互動也很多「不知道做了什麼會有什麼影響」的情況,並不是小孩才這樣
除了少數一兩位外在或內在困境極大的孩子,大多數孩子都能進入到上述SOP的第7步驟。然而,被排擠的人固然有些連我都覺得活該被討厭的行為,但他們的心理能量光是要在被排擠的狀況下保持健康,就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並不是立刻可以做點什麼大改變的對象。
而那些身處權力階層中間位置的孩子,確實也想要做點什麼,或者也不想要讓被排擠的人痛苦,但他們多少也忙著讓自己不要掉下去變成被排擠的人。這些孩子會是好的行動者,但假若我們能夠爭取到某個關鍵人物,那事情可能就會簡單得多。這個人,就是團體裡的老大,最有權力的那個孩子。

終極對策:從有權力者開始

掌握權力的方法有很多,像是肢體能力、因為年紀而來的閱歷、言說能力、長相、家裡願意/能夠給予的物質支持。有權力的孩子比較不會掉下去,講話大聲,選擇較多。這群孩子現在的老大,是D。
D過去也是脆弱敏感(覺得自己)被排擠的,在他剛加入團體的時候,我幫了他不少忙,協助他跟其他孩子建立連結,也協助他逐漸建立自信。所以我們雖然不見得是過命的交情,也算是一起走過風雨的伙伴。
我找他到廣場上談話,我簡單說了一下最近集體排擠的事情,根據SOP逐步確認他的狀況。
我說:「欸換你老大了啦,你要不要幫點忙?」他說:「哪有,老大是OO。」
OO是過去宰制D的大孩子,D跟OO在同一個團體時,總是在他的陰影之下難以伸展。但這個團體從一開始就沒有OO,而D也不是過去那個缺乏能力與自信的吳下阿蒙。
「OO現在不在你們的團體裡啦。現在在這些小孩裡,你就是老大了。」
他的神色突然慎重起來,在我看來,他終於正確理解到這件事。
我接著說:「你現在是這個團體裡最有力量的人,你假如把這個力量用在排擠人,那個人就會很慘。但你也可以拿這個力量去救人。」
「怎麼救?」
「比方說,假如有人不跟某個人玩,你就去跟他玩。你是最有力量的人,大家都想跟你玩,你假如去跟那個被排擠的人玩,大家就會因為想要跟你玩,就接受那個人一起玩。」
D接受了我的委託。過了幾天,負責那個團體的教育者告訴我,D真的去執行我的委託了。
當一個被排擠的孩子又做了某件會被大家討厭的行為時,他跑去找那個孩子,試著向他解釋那個行為為什麼會被討厭。但被排擠的孩子似乎聽不懂的樣子。
雖然D的作法恐怕不太有效,但既然最有力量的D願意用行動來面對排擠的情況,我樂觀地認為,排擠人的情況應該就會逐漸消解。
但情況沒有變好,在接下來的一週裡,還是持續發生排擠事件。
我跟同事們覺得十分奇怪,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最有權力的D都選了這一邊,局勢還是沒有改變?突然間,有個同事有了新的觀察跟猜想:「該不會D是排擠的發動者吧?」

複雜的D

你有沒有聽過「請鬼拿藥單」?(倩鬼拆藥單;不過此處有點脫離原意啦……)
我們本來以為,由於被排擠對象並不是固定的,所以源頭也是隨機發生的。而且D一直是個對年紀更小的孩子十分寬容的孩子,加上最近他已經長成相對有自信的樣子。
但當我們根據這個新的推論開始拼湊資訊,就察覺到了一些本來不覺得有關的現象。
像是D最近對於侵犯他界線的白目行為,會用非常陽剛的方式反擊。像是有人開他一個白目的玩笑,他會非常兇地嗆回去;如果有人對他動手動腳,他也會毫不客氣地打回去。這是他新發展出來的行為模式,在想到這裡之前,我們還沒有正確地認知到這個新行為模式對他的影響。
我們有了一個新的猜想,會不會本來捲縮著的D,終於好不容易舒展開來、試著把自己新長的力量向外安放的時候,一不小心就「順便」排擠了那些孩子呢?
帶著這個猜想,我找了個機會直接問D:「欸,我說啊,該不會其實你才是那個發動排擠的人吧你?」
D竟然不好意思地笑出來:「有時候就是會不小心啊。」
看樣子這傢伙知道啊啊啊啊!!!
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一邊接受我的委託,試著幫忙讓那些孩子可以不繼續被排擠,一邊卻又是那個發動排擠效應的人。
我根本請鬼拿藥單啊啊啊!
「.......欸欸你有聽過請鬼拿藥單嗎?」
我跟他解釋完請鬼拿藥單之後,再次討論了我們目前面臨的困境。D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想是從我提醒他是團體裡最有力量的人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其實是那個發動排擠的人。
我再次確認他要幫忙的意向,他是真的想要讓那些被排擠的人不要那麼痛苦,但他也知道,自己有時會「不小心」去發動排擠他們的行動。
一個「我現在選擇當好人」的概念。

微妙的H

另一個微妙的人,是H。
H聽到我跟D在談這件事,也跑來聽,說到一半他笑著說:「不是每次都是他發起的啊。」
「不然還有誰發起?」其實這是個蠢問題,你都這麼問了,我也知道是誰了。
「有時候是我啊(燦爛笑)。」好喔。
H家是孩子們主要留宿的家庭,雖然不及D,H也因此而掌握了極大的權力。我上次聽教育者轉述,當其中一個被排擠的人要求去H家住時,H非常殘酷地說:「我死也不要讓你來我家。」
既然他自己冒出頭來,氣氛這麼好,我也樂得趁機說教:「欸你拒絕就拒絕,不要說『我死也不要讓你來我家』啦,很讓人傷心欸。」
H歪著頭:「有嗎?」
D接著說:「不是啊,那是他口頭禪啦,他打電動也會說我死也不要開門,喝水的時候會說我死也不要喝水。」
H又燦爛地笑了:「對欸。」
呃,原來是這樣。
「那你幹嘛不讓他去住啦?」我問H。
「也沒有啊,就不想讓他來。一定要讓他來我家嗎?」H燦爛地笑著問。
「……好啦,我也沒有要你們一定要讓他們去你們家,但你們拒絕的時候不要太兇啦。」
看樣子H有87%一個天然呆,他也沒有特別要幹嘛,就是跟著心情走而已。不過,H既然說他也是發動排擠的人,就表示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決定會形成排擠的局勢。
所以說,人就是這麼複雜啊……

你也曾經是可惡之人啦

然後我們說起那些被討厭被排擠的孩子,D跟H也寬容地說,他們也都在努力轉變了。
我也順勢提醒他們:「欸,他們才剛加入啊,有的加入不到三個月欸。而且你們也說,他們已經有轉變了啊。可以給他們一點時間嗎?像你們,我認識你們很久了欸,我現在就可以說出來你們還在努力轉變的事情啊。」
旁邊的T說:「像我是什麼?」
「你就是打人啊,還記得你以前到處打人,我一直去幫你擋嗎?你其實不想傷害人,我知道啊。現在你已經很努力不打人了,我知道。」
「啊你啊,就是我跟你講話,你就覺得被罵啊。」我對玻璃孩孩D說。
「對啊,你上次跟他講話,他立刻就哭了。哈哈。」H插話。
玻璃孩孩D也哈哈笑了。
「就是這樣啊,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嗎?我們在努力了,但需要更多時間,就像你們也需要時間。我不是要你們一定要跟他們玩什麼的,但至少你們拒絕的時候,可以不要那麼兇或那麼壞嗎?」
「好啦我可以幫忙。」
「我不要幫,才不管他們。」
「我也可以幫忙。」
最後,還是有的孩子願意幫忙,有的孩子(還)不願意。
「我們能做的就是這麼多吧。」雖然想瀟灑地這麼說,但每天看著孩子受苦掙扎,還是會一直去想有沒有別的方法。
就這樣跟小孩在這種爛泥巴裡打滾,滾著滾著,就像D這麼大了。長大了的D,這次也會跟過去那些大小孩一樣,協助我們跟他自己,度過這些新的難關吧。
希望啦,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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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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