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重新思考「青少年」

2020/11/13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這幾天跟風追了Netflix的影集《后翼棄兵》。因為主角是青少女,我又剛好在構思這篇文章,於是在看的過程中,不自覺特別留意養母跟女主角的互動。
有一幕是這樣的。當養母跟女主角被養父拋棄,養母在徬徨無依的狀況下,發現領養來的女兒竟然身懷絕技,而且強到可以參賽奪得獎金。養母幫女主角規劃了第一次的遠征錦標賽行程,而女主角也順利過關斬將獲得獎金。
在這之後,養母忐忑不安地詢問女主角:「我可以拿10%當做經紀人的佣金嗎?」這個在社會上已經失去位置的女人,向在社會上剛得到位置的青少女低頭。
女主角說:「15%吧。」
而且還馬上把扣除開銷後的分成數字算給養母(截圖自Netflix)
掌握營生技巧而得到權力的青少女,和這個在社會上失去競爭力的女人建立了合作關係。從此,她們漸漸平等地親密起來。在往後的日子裡,女人為青少女提供人生的建議與愛的滋養,而青少女則用愛與金錢回報。
這樣平等的親子關係,十分特別而有趣。
我又想到幾天前我跟一個朋友聚會,說到我們家小孩正值小五,他說「長這麼大了,那接下來青少年就麻煩了。(大意是這樣)」我直覺反應:「可能不會,我想我們家沒有青少年叛逆的問題。」

好累好無聊不知道的大小孩

對於我認為我們家少年不會有叛逆的情況,最近有幾個跟大小孩互動的經驗,我覺得剛好可以說明這件事情。
第一個,是上週我帶了一個實境走讀,五個大孩子裡,有一個孩子的口頭禪是「好累」,另一個孩子是「好無聊」。
好無聊孩雖然一直喊無聊,但每個活動都參加,每個遊戲都參與,而且其實非常在乎。證據是他在遊戲中一個分配道具的環節裡,被隊伍邊緣化而沒在第一時間分配到道具,他就一邊喊好無聊一邊跑開。
我把分配道具的工作交給助教,在旁邊觀察情況。但助教似乎因為經驗不足(小五、國一)沒有察覺到。於是我把情況向孩子們說明:「欸,他好像是因為沒分配到所以就跑走了欸。假如他不玩,你們就少一個人,這樣之後會很困難喔。」助教立刻察覺情況,接著說:「還是這樣,你們去叫他,把剩下這一半讓他決定?」孩子們接受了這個建議,去把好無聊孩給「照顧」了回來。
另一個證據,是在活動的尾端,好無聊孩跑來走在我旁邊,問我:「為什麼你可以寫出這麼好聽的故事?」我知道這是恭維,就誠心誠意地收下了。然而在遊戲結束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卻是:「好無聊喔。」
我笑著推他:「欸你的口頭禪是好無聊欸。」好累孩則在旁邊說:「好累。」我笑著推好累孩:「你的口頭禪是好累。」兩個孩子都笑了。我們揮手說了再見。
無獨有偶。過了幾天我去支援一個朋友的活動,對高年級跟國中的孩子上了一門反送中的課。這幾個孩子裡也有幾個孩子的口頭禪是「不知道」跟「隨便」。
有二就有三。一個從小就認識的大孩子,媽媽帶著他來跟我談自學的可能,我解釋完之後問他:「如何?要不要來試試看?」他也說:「不知道。」
他們真的不知道、無聊或隨便嗎?我想應該不是。如果我猜得沒錯,我覺得他們大概是要轉大人、成為叛逆的青少年了。
要解釋我的猜想,得要先說到青少年的「成因」。

青少年風暴成因的權力分析

我之前特地去查過教養專家們對叛逆期的說法。以往我只聽過青春期叛逆,但教養專家對叛逆的「研究」日新月異,有許多教養文章跟教養專家指出現代兒童已經有三個叛逆期,還有一間安親班的網頁文章說小孩在五歲之前有四個叛逆期。
英文則叫作trouble two、terrible three之類的,可以一直排到五歲,總之小孩難帶就是因為「叛逆期」(?)。
在台灣,對於青少年風暴的主流詮釋,都是以生理轉變、賀爾蒙等等生物性的角度去理解,並以此來採取各種對策。彷彿青少年從某個時期開始與孩童時期一刀兩斷成為截然不同的個體,需求也跟過往不同。
比方說這支教養專家的YouTube影片,他列出七個父母不要對青少年做的事,像是侵犯隱私、用懷疑口吻質問孩子、全方位監控孩子、沒經過孩子同意就拿小孩的東西等等。他將這些稱作青少年的「地雷」。
侵犯隱私、總是懷疑質問、全方位監控、沒經過他人同意逕自拿取他人物品,當我們跳脫「成人vs小孩」的情境時,毫無疑問是一些不尊重人、不道德甚至違法的行為。當一個人因為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反擊,為什麼要被形容為「叛逆」或「地雷」呢?難道不是因為做這些事情的人「白目」、「不尊重人」或「沒有常識」嗎?
一個成人因為這樣的「越界」而反擊時,又會被形容為「生理上的風暴」嗎?噢有啦,女人會被問說「你是不是那個來」啦。
成人社會視孩童為無知、野蠻的「非人」(或者好一點,半人),由此來合理化成人對孩子的監視、控制、與違反權利的行為,將之稱為管教、教養或教育。孩童在這個過程中其實一直都有曲折反抗,但被無可抗拒的權力差距壓制或漠視,使得孩童要不是逐漸失去抵抗的意願,就是將抵抗的行動「地下化」,隱蔽到成人難以掌控的地方去。
當那些失去抵抗意願的孩子長大到青少年的年紀,成人將會想起他們將要「成為一個人」,於是開始問他們「你們想要什麼?」「你們要主動去做什麼?」時,他們已經因為無力感而顯得百無聊賴,對什麼事情都都不感興趣。(當然,這種自我封閉於世界之外的傾向,仍有個體程度上的差別)
而那些仍然公開或私底下反抗的孩子,當他們與成人的權力差距(身體力量與掌握語言的能力)逐漸縮小甚至逆轉之後,他們的反抗行動將顯得特別激烈──卻不是因為他們突然間開始反抗,而只是因為成人無法再像過去那般忽視或鎮壓這些抵抗行動。
也就是說,青少年的叛逆看起來特別令成人刺眼,並不是因為它是突然出現的變化,而只是因為過去成人的忽視與成功鎮壓形成了「和諧」的假象,對比之下所造成的反差感。
本文前面提到的那些不知道孩、隨便孩、好累孩跟好無聊孩,我認為就是在這種社會結構的歧視下,放棄抵抗的青少年們。
《波士頓環球報》的送報僮,1917。到二十世紀早期,童工在歐美國家仍相當普遍,但隨著義務教育的興起及對兒童權利的重視,已逐漸轉向輕量工作(light work)。

從社會結構看「青少年時期」

社會學對「青少年時期」的歷史來源有一種看法,如《見樹又見林》提到,青少年這個令父母乃至整個社會頭痛的人類成長階段,可能是工業社會興起後的副產物:
當生產單位從家庭轉移到工廠、從農村轉移到都市,工廠對兒童的剝削成為一個問題(相較之下,有親屬關係的家庭生產單位通常比較不會剝削兒童),「當義務教育開始施行時,法令也禁止雇用童工。當孩童在成人的工作世界中失去位置時,兒童和成人中間開始出現一個新的階段,那就是『青少年』。」(《見樹又見林》P.131)
在孩童被禁止工作之前,孩童可能很早就投入職場,也許在14-16歲之間,就已經在進行跟大人一樣的工作(或已被視為成人),感覺到自身對社會的貢獻,開始思考並追求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
這樣的時代過去之後,孩童跟青少年被送進義務教育裡。然而在現代管理邏輯下的教育系統裡,孩童與青少年時常不是教育的主體,而是這個系統達成管理目標的工具。怎麼說呢?從早年的能力分班、目前仍有的整潔清潔比賽,到掛羊頭賣狗肉的各種名為實驗教育實為升學填鴨的實驗教育計畫,都反映出孩童與青少年時常是成人世界投射期望和慾望的工具。
除了那些因為生計而得要早早投入職場的青少年,當許多青少年的能力與自我長大到足以「工作」(或者說「對社會或社群有所貢獻」)時,他們卻被禁止,或不鼓勵參與工作,被要求好好待在學校裡進行「準備投入工作」的活動──而我們知道,那裡面有許多都是虛應故事的。
這一方面讓他們已經與成人幾乎無異的力量無處投入,另一方面,他也可能會開始對日復一日卻毫無產出的學習活動感到懷疑。
「我所學的這些東西,對我或他人有什麼幫助?」他可能會這樣問自己。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他也可能會這麼問自己。
當這些力量無處可去,辛苦習得的技巧又無用武之地,結果旁邊又有一個人整天在那邊想要監視、控制、亂拿他的東西還不先問過他,他從小一直學會的那些人權觀念啦、法治觀念啦、辯論比賽得到的論說技巧、邏輯訓練啦,還不拿來噴死那個人嗎?
噴啦,總有一天會開噴。Credit: コクリコ坂から(2011)電影畫面

一起來打造青少年的容身之地

說了這麼多,我們要怎麼面對青少年呢?這個問題,我想要跟「人要為了什麼而學習」一起回答。
當我小時候,大人們不太有能耐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們反覆就只會說「考上大學由你玩四年」、「要談戀愛考上大學再談」這種口號。學習漸漸變成例行的無意義勞動,而所謂「長大成人」也只是對自由或擺脫大人管制的空泛幻想。
現在我是大人了,而且我的工作就是要回答孩子們這個問題。要我來說的話,我認為學習有幾個可能的理由。第一個,是快樂。有些東西學會了就很爽,很爽就好,這裡由就足夠充分。
第二個,是生活。為了活下來,而需要一些技能。為了做出某個有用的東西,而需要一些技能。為了要讓社會保持民主自由,而需要某些技能。這些東西,不會就活不下來,得要會才行。
第三個,則是為了成為更好的人。
當我隨口把那些不知道、隨便、好無聊的孩子們說給我們騎士團(黑龍騎士團是我們的學習團體)的青少年們聽時,有個青少年笑著說:「我很久沒有說『不知道』了欸。」我才突然驚覺,這個孩子不過半年前,也還是個一直說不知道的孩子。
但他多久沒說「不知道」了?他最近說的是「我有點想要去紀念館當志工」、「我有點想要練習讀懂很難的書」。他也開始嘗試一些過去一直搖頭的、新的事物。
面對青少年,我有一個很誇張的想像,現在也在做實驗中。在我的想像裡,成人世界該做的是把青少年「當成一個人」去對待。
停止將自己的期望投射在他們身上,不要再試圖控制跟掌握他們。將他們從無意義的虛耗日常中解放出來,讓他們有時間去思考、決定他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在各種社群為他們預留、設計位置,給他們選擇,讓他們有機會成為他們想要成為的人。
他們已經有力量了,有些人在某些面向上,甚至比你比我都更會一些。
面對青少年,沒有統治就沒有叛逆。在那之後,你們甚至還可以合作。你也許會發現,他們是很不錯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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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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