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猩猩政治》
靈長類行為學家研究靈長類最大的收獲,就在於這些猩猩的社會結構與權力遊戲,堪比人類。該類研究中,有德瓦爾博士
1發表的《黑猩猩的政治
i》一書最是研究典範。這是一本已經相當有名氣的科普書,看過讀者都會對猩猩的群居性感到深刻。靈長類的群聚社會結構與狼群的相比之下,牠們的社會分工劃化又更細緻、社會階層更多、個體數更多、權力的轉移也更戲劇化。更說明靈長類已經進化出了能夠去感受權力和社會壓力這種虛構的事物的能力。
靈長類行為學家在描述黑猩猩維持自己的社會地位的過程,從地位最高的猴王到小猴們,全部都有承受社交壓力的生理反應現象-當個體長期承受社交壓力時,會導致心血管、消化道、免疫等等的各方面問題。就像現代人生活擔心索碎的日常生活,嚴重的甚至誘發精神疾病,像是憂鬱症、精神分裂這種文明病。但是像斑馬這樣在草原上奔馳的群聚動物卻沒有這種困擾
ii。黑猩猩的首領要無時無刻地擔心他的地位是否會被搶走。牠雖然掌握有族群裡資源的分配權、與異性的交配權,但生活的緊張程度依然不亞於人類社會的國王。需要一天到晚擔心是否會因奪權而被暗殺。低下階層的猩猩更不用說,當牠們在享用資源時,都需要高階級的猩猩允許才行。而當猩猩領袖走過任何一隻權力比牠低下的猩猩時,都會不時地使用一些武力的手段去騷擾牠。牠們並不是在打架,外人看起來就像是一些短暫的霸凌行為,這種行為無疑是藉機宣示誰是老大。
猩猩領袖會透過這些手段來確保自己的階級權力依然還在運作。人與靈長類都需要這種階級的透明化,因此相對應的這種權力的交流隨時都在發生,而這種社會性的動物也因此無時無刻不斷地在需要有能夠接受各種不同類型社交壓力的感知能力。
社交壓力幾乎已經成為現代人的主要困擾之一,先前提過現在全球每年死於自殺的人數反而比死於人類的相互暴力行為的還要多。這種同種族之間的不友善,其生物基礎就在於一種新的社會形態從新興的動物生上被觀察到。雖然在野外,同類競爭被生物學者視為普遍行為。但以黑猩猩為例,牠們的攻擊行為從個體與個體間的結盟,去暴力推翻現有的統治階級,到為了保證自己的基因可以順利續存下去而有的殺嬰行為,還有戰爭、暗殺等等,理由變得百百種,不再僅是透過單純的求偶行為而進行的「性擇」。任何靈長類行為學家想要透過研究靈長類的社會結構想要解決的問題,全都是因為在人類種族間彼此互相殘殺的問題上百思不解。人類雖然發展出了社會化的生活,但相伴而來的就是社交壓力。而解決社交壓力的辦法,就剛好是我們需要知道恥的策略的原因。
一言不合就做...... 呃,愛做的事
由於 1950 年後這些靈長類行為學家在研究動物行為時,人們最關注這些研究成果的心態是有種想要為人類剛剛渡過二次世界大戰的浩劫做出合理的解釋。因此研究人類暴力的生物性基礎是大家都很關心的問題。
人類開始發現黑猩猩暴力行為的時候,有一種「啊!總算發現了人類劣根性的來源」的想法。認為同類間的暴力是一種原始的、未開化的、必然的生活形態,就像雄性的黑猩猩彼此之間頻繁出現的衝突行為一樣。而人類普遍認為我們之所以為人類,就是因為有道德感、有自制力,能夠控制這些失控的暴行。如果我們能夠脫離這種暴力行為,那就代表人類真正從物種演化出正向的力量。
但有趣的是,在黑猩猩的族群中觀察出有如人類般的普遍暴力行為;另有一種名為巴諾布猿
2的猩猩,卻正好相反地,擁有異常調合的和協社會-只不過牠們的手段令人類不敢直視,就是頻繁的性行為。牠們的日常生活幾乎可以用「一言不和就做愛」來形容。甚至用性行為來打招呼。連同性之間也常會相互摩擦生殖器,依靠獲得快感來化解個體之間的衝突。這種頻繁的性行為的目的推測是為了降低個體之間因社交壓力而產生的焦慮感、使得巴諾布猿能以和平著稱。
巴諾布猿的族群裡雄性的地位與雌性相當,數量也相當。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依據,因為野生黑猩猩的族群通常雄性只有雌性的一半,因此少數的黑猩猩會霸佔族群雌性交配權。由於棲地中也很少發現單獨生存的黑猩猩,巴諾布猿與黑猩猩生殖的性別比例也都是無差別的1:1,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雄性黑猩猩死於族群內部紛爭的機率,遠大於巴諾布猿族群裡的雄性
iii。
十八禁的《國家地理頻道》
因此當人類發現巴諾布猿的和平社會,是有點令人尷尬的。不是說好只有擁有理性的人類才能享受和平的果實嗎?為什麼這種靈長類的生活看起來比人類還幸福?巴諾布猿的特質確實受到了科學家與有心人士的刻意隱瞞。人類研究巴諾布猿和黑猩猩幾乎是同時的,但普羅大眾一直到最近期才注意到牠們,知道有這種靈長類的存在。
其中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牠們旺盛的性慾使得多數人不想碰觸這樣的議題
iv。我們想像一個健康的國家地理頻道節目,充滿著科學的神聖氣息與求知的文明使命,觀眾也是正在渴望學習的青少年們。然而鏡頭畫面卻不斷地迴避和閃爍,讓觀眾看不到畫面裡拍的動物正在幹嘛。就是因為當巴諾布猿一有令人「尷尬的行為」,攝影師只能喪氣地放下攝影機。因為他們覺得觀眾無法接受這種畫面。如果說黑猩猩的黑暗政治學會令我們科學家如此感興趣,那麼巴諾布猿使我們人類却步的原因又是什麼?牠們的這種行為到底令我們人類不想面對什麼問題?
也許巴諾布猿令人類想起了人類社會中不同於戰爭的和平面貌。人類當然也享受性生活,同時還透過了合作、同理心與人道關懷建立起這個世界。如果暴力的力量大於和平的力量,那麼人類的社會應該不會存在才是。
事實上靈長類行為學者觀察到無數靈長類具有同情心的一面,甚至是黑猩猩。有案例發現黑猩猩會收養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小猿。一同生活、一同遷徙,甚至不惜性命保護牠。也有案例黑猩猩會照顧生重病的同類。
很明顯地這種道德能力也是動物賴以生存的重要能力之一。不僅是巴諾布猿,很多猴子其實天生也並不是這麼地具有攻擊性,族群中比較少有衝突。但問題是這些猴子的內部也都有階級制度,並不是所有的猴子都是平等的。同時巴諾布猿也不是沒有內部衝突,只是相較之下很不明顯,而且很快被容忍-除非動物沒有記憶力,否則所有的衝突都需要時間來淡化才能達成和解
v。如此一來巴諾布猿的內部社會階級反而比黑猩猩的更僵化。除了是因為較少人想要去試圖打破它,同時由於巴諾猿是雌性個體在族群中稱王,這使得其權力結構常是母親與兒子的結盟而堅不可破。如果族群裡低階級的個體想要翻身,就非得使用衝突-暴力的手段來使自己翻身不可。
以德瓦爾博士的學識,他做出評論:
是否在人類歷史的過去,透過暴力手段追求民主是個必然的道路。在民主的社群裡,每個人都還是必須不斷地努力才能獲得平等的地位。自由、平等與博愛都是過去人類奮鬥得來的,這些東西都不是不勞而獲的,必須從權勢者身上奪回來。矛盾的就是如果人類原本就不是階級性的動物,那麼人類就不可能獲得民主,永遠發展不出更進一步的群眾組織
vi。
換言之,以黑猩猩的角度來說,巴諾布猿是否太沉溺於性了(以人類的角度來看應該也是的)。在一個階級統治無法破除的社會之下,巴諾布猿就像是嗑了藥一樣地只自顧地享受快感,似乎還忘了牠們的「猿」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去做。事實上巴諾布猿雖然和黑猩猩一樣生活在非洲的大草原裡,但牠們已經是稀有動物,全球只剩幾千隻。以生存策略而言,黑猩猩的社會組織或許更適當(雖然數量上也好不到哪去,目前約剩不到二十萬隻)。很明顯,要維持一個靈長類的社會正常運作,暴力和性應該是同樣地重要,牠們各別解決不同的問題。人類不願意面對巴諾布猿的原因是否就是因為我們的社會如果一直不斷地用強調和平的方法寬容、妥協下去,最後會不會因為離不開歡愉的享受,而失去了為自己追求生生不息的意志力?
某個猶太裔大鬍子最喜歡的話題......
暴力(或稱一般性的攻擊行為)並非是一件絕對的壞事,因為我們都同意當有敵人入侵而需要保家衛國之時,正當的禦敵是高尚的。同時妥協也不是一件絕對的好事,當你像個濫好人一樣過份地容忍想要侵害你的壞人時,這等於將自己的生殺大權拱手讓人。因此暴力與妥協都有一樣的問題-用在錯誤的對象,會使它們毫無價值。暴力本身的涵義就是指對於族群內部角色的不當使用︔而相反地錯誤的妥協就是指與外部族群不當的結盟。
威爾遜博士在他的《論人性》一書中,將攻擊、性、利他主義與信仰列為人類社會運作中最重要的四個基本特徵。在他的觀點認為,暴力是一種動物本身就發展出來的功能
vii,當一受到外界的催化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爆發出來。它並不是處在社會壓力之下相應而生的行為,或是用來舒發其他被抑制的慾望而發展出的手段;它更不是一種原始未開化的本能,也不是病態的癥狀。人類會有攻擊性,是一種對外界無條件排斥的結果,它用來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動物亦是如此。這等於說在生物在演化過程中,當族群遭遇外部壓力時,暴力是自然史中解決壓力的首選方案(但絕對不是唯一的方法),因此暴力所帶來的快感成就了生物趨異行為中最為根深蒂固的驅力之一。
而性的本質本來就是建築在有性生殖之上。它是以交換基因為最終目的;它對於族群的結盟不只有象徵意義,更有實質作為
viii。若性可以化解內部衝突(當然也不是唯一的方法),那麼性帶來的快感一樣是生物趨同行為裡強而有力的驅力之一。
如果說穩健的四維模型裡趨異與趨同的力量需要平衡,正如暴力與性會相互地牽制有重大的關聯,控制著一個團體內的分裂或融合。錯誤的衝突行為可以用性來化解;同等地錯誤的結盟策略也會需要用暴力來解決。因此當一個族群因結盟而逐漸壯大之時,就會需要有能夠匹配的武力來防止錯誤的結盟。
黑猩猩過份地使用暴力來解決問題(恥策略失控導致錯誤的同盟需要用暴力來解決),與巴諾布猿的凡事都以和解來解決問題(義策略失控導致錯誤的暴力需要用性來解決)就是最好的例證。
人類雖然對於黑猩猩的暴力行為感到恐懼,但更對巴諾布猿凡事都可以靠性關係來和解感到羞恥。人類同時具有黑猩猩與巴諾布猿的社交特徵,暴力時人類的戰爭手段可以比黑猩猩還殘忍。但要和解時,人類全球經濟與宗教的互助行為一樣遠勝於巴諾布猿-而且還不必靠太多性交就能獲得。
對於哺乳的雙重標準
或許人類的社會行為相較於靈長類在性與暴力上更平衡,但無法證實我們是不偏不倚的。有一個現象是我們的電視節目普遍很容易能夠看到美國文化那種充滿暴力與血腥的劇情,但卻無法忍受在電視節目上看到女性裸露胸部;人類恐懼裸露遠比恐懼血腥暴力來的高出許多。這是來自於對性慾失控的恐懼,也就代表人在控制不當的恥行為的能力,還比控制不當的義行為上來的不足。人類過去的社會都有對性不同程度的抑制。比如天主教的禁慾文化與中國古代婦女的貞節牌坊。而現代社會雖然對性觀念大為開放,但還是有不允許女性輕易外出去拋頭露面的伊斯蘭教文化存在。
對比於人類如何看待戰爭行為,就比較不會有看待性的雙重標準發生。良好的恥策略即是在角色/族群分化中找到自己適當立足的平衡點,暴力與性的平衡正是這個策略的有效指標。
人類各個族群對待性的混亂立場,導致價值觀的邏輯異常地可笑(圖片來源)
1弗蘭斯.德瓦爾(Franciscus Bernardus Maria de Waal),生於 1948 年,一位著名的荷蘭動物行為學家。是多本著名的動物行為學書藉的作者。著有《黑猩猩政治》(Chimpanzee Politics)、《猿形畢露》(Our Inner Ape)等書。他的學術研究主要對於靈長類的社會行為,比如衝突與結盟等,有精闢的見解。
2巴諾布猿(Bonobo;學名 Pan Paniscus),與黑猩猩同為人類最近的自然界親屬,約同在五百五十萬年前與人類分家。巴諾布猿早期譯做「倭黑猩猩」,因為它們被認為和黑猩猩同種,只是較矮。但後來發現為獨立種,所以改譯稱巴諾布猿以示區別。
i弗朗斯.德瓦爾著,趙芊里譯,《黑猩猩的政治-猿類社會中的權力與性》,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年。
ii薩波斯基著,潘震澤譯,《為什麼斑馬不會得胃潰瘍?》,遠流出版社,2001 年。
iii 弗朗斯.德瓦爾著,陳信宏譯,《猿形畢露-從猩猩看人類的權力、暴力、愛與性》,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15 年。第 66 頁。
iv《猿形畢露-從猩猩看人類的權力、暴力、愛與性》,第 31 頁。
v《猿形畢露-從猩猩看人類的權力、暴力、愛與性》,第 149 頁。
vi《猿形畢露-從猩猩看人類的權力、暴力、愛與性》,第 85 頁。
vii 愛德華.威爾遜著,鄭清榮譯,《論人性》,臺北市:時報文化出版社,2002 年。13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