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的一點幹話

2022/06/04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很久以前和朋友聊到相關話題,索性開始寫這篇……但是這個議題畢竟實在太龐大了,我又是拖延症末期患者,所以拖了幾年才來收。
這篇文章會從「詩和歌詞的關係」寫起,粗淺的寫到「詩的定義」、「詩的傳統」,但並不是想提出什麼別有價值的創見(而且很可能會被打臉),僅是想黜臭和詩相關的幾點迷思。因為我也沒做過啥正經的研究,以下絕非專家意見。
Bob Dylan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對有的人來說還是難以想像甚至難以接受的(我還真碰過這種人)。Xavier Badosa@flickr CC BY 2.0

從歌詞說起

把詩和歌詞扯上邊,我以前常聽到的大多數情況,是基於兩個原因或兩種問題:「詩和歌詞的界線/差別在哪裡?」還有「那根本就只是歌詞,而不是詩」、「這詩寫得像歌詞」。前者是對詩和歌詞兩者定義的困惑,後者則常常是覺得被叫做詩的東西比被叫做歌詞的東西高尚,嫌棄人家寫的詩水準不夠。
就我和朋友的印象,這樣的困惑或批評在十幾二十年前似乎還不算少見,但現在如何我就不清楚了。其實它們都是假議題,你只要用常識想想「歌詞」的定義是什麼就會明白。那歌詞的定義是什麼?
以現代一般的語意(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常識」)來說,歌詞就是已經搭配了歌曲,或是準備要搭配歌曲的東西(少數例外是即使不符前兩者,仍宣稱是歌詞的東西)歌詞是一種具特殊功能性(搭配歌曲)的身份,定義和文學性無關,這點在當代中文/華語裡是很清楚的;歌詞和「詩」頂多是兩個有所重疊的不同範疇。
  • 念哲學的人可能會嫌我沒有清楚定義「怎樣的東西」「以什麼形式」來搭配歌曲;有興趣進一步思考的人可以參考泛哲學網站的〈歌詞存有學〉
那為什麼現代會產生這樣的問題或批評?簡單說就是「詩」的定義太飄渺了,然後有一些文青連歌詞的定義是什麼都沒想過,傻傻分不清,又自以為歌詞就一定是比詩鄙俗下流的東西。
這種覺得歌詞比較low的想法是怎麼來的?

「詩」的定義是什麼,可以吃嗎?

覺得其他東西比詩low的現象,不只發生在歌詞,散文也是「受害者」。說詩寫得像散文,往往有種批評寫得不夠精到的意味,而不單純是對於風格或文句結構的描述。詩是一種文學體裁,歌詞也是一種體裁,散文也是一種體裁,會覺得詩高於歌詞或散文,其實潛在的想法是不只把詩當作一種體裁,而是某種或某些價值的代表。
說到這就得說一下詩的定義,雖然講這件事跟寫廢文也極其類似。

「詩」是一種類似火鍋的概念

在「古典」的世界(在此是指一個非常寬泛的範疇,總之早於現代當代的東西先統稱為古典),韻是「詩」相對普遍的特徵;但不是所有的韻文都是「詩」啾咪,也不見得所有的「詩」都重視壓韻。
  • 雖然我不是專家,但我也不敢亂瞎掰,關於上一段可參考印卡的文章。
這邊引號裡的「詩」(大體上就是英語的poetry)是指被統稱或統為「詩」的東西,出自各種不同的語言文化、時代地域、社會脈絡,本來就是個大雜燴,所以廣義的詩沒有一套清楚的定義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也可以想得到,某些語言文化裡可能(本來)也沒有「詩」的概念。
所以「詩」某方面就像火鍋,許多地方都各自發展出不同食材、風味的火鍋料理,但雖然火鍋的烹調形式在我們看來是基本又簡單,卻也有很多族群是不會吃火鍋的;而有時候火鍋和一鍋湯的區別似乎不是那麼清楚,也像詩和其他文類的關係。

「詩」是一種類似雜草的概念

如果只談古典漢文的詩,就是韻文的一種,有相對清楚的形式界定,但現代在自由詩的引進後,只有一些個人的系列作品和部分流派在創作上會採取、或者主張某些形式上的限制,而這頂多也只是現代詩的子類,和詩作為文類範疇的定義無關。
現代詩在形式上的開放使「詩」更難以定義,就像泰瑞・伊格頓在《文學理論導讀》指出的,「文學」是個相反於「雜草」的詞彙,也就是某些人基於某些價值判斷挑選出來的東西,而價值判斷總是因時代、地域、人等等因素而異──當然其他文學體裁也會有同樣的問題,但界定其分類定義的充分或必要條件基本上都比詩來得容易,至少較容易有討論基礎或共識(但現在也不時會出現散文跟小說混淆的情況就是了)。
現代詩在這一點的確可謂是更接近文學的「本質」:雖然它們也有些相對普遍的特徵,但那些特徵若不是不構成充分或必要的條件,就是需要主觀的價值判斷才能判定(好比說「具有詩意」);如果要簡潔且毫無例外或矛盾的給予定義,詩就只是「某些人基於某些價值判斷挑選出來的東西」。
那詩到底有定義嗎?其實還是有,就是某些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有共識的範圍。共識的產生大體上來自於討論、權威意見、傳統習慣,而共識的內容可能包括具體的形式特徵,以及相對抽象的「美」之類的感受。

「詩」曾有過的傳統

「詩」被認為是最古老的文學形式,經過漫長的歷史,也是「詩」作為名詞或一種分類的意義,比起其他文類更加豐富的根本原因之一。
它作為古老的藝術,也成為某些美的形容或代稱,於是我們會說一段音樂或舞蹈演出甚或一幅畫「具有詩意」,說一片風景「詩情畫意」,這樣的語彙是經過文化累積的產物。

說回詩與歌

「原始詩」是人們從語言發現了美(及趣味)而誕生,它當然是比今天的「詩」更重視聲音、和音樂歌謠的關係可能更緊密的藝術,「詩歌」可以沒有區別。在還沒有文字符號的時代,它的存在形式是誦唱者與聽眾的關係,而不是書寫者與讀者的關係,它的技藝必然注重對音樂性的講究,延續到今天的詩,仍經常強調語句節奏,不時和韻有所連結。(原始詩的概念是囫圇吞棗抄印卡的)
而作為一種超乎日常溝通需要的表達形式,「原始詩」、「詩歌」很自然的會混融於宗教、信仰、儀式、咒語……之中,這為「詩」留下了神祕學的血緣;而「詩歌」和戲劇產生關連也是理所當然,戲劇也需要/應用語言表現的美及技藝,由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可見這在2000多年的古希臘已經非常成熟,並認為戲劇這種相對表現複雜的形式也是「詩」的子類;東亞大陸的戲曲則幾乎從未受到文化人同等的認肯,直到現代將其中的部分追認為詩歌。
掌握宗教、儀式、語言的技藝的人,是一種知識階層,這種可上溯到「原始詩」的人,和以聲音為主要表達媒介與形式的詩,即使絕非原原本本毫無變化,(或許會令不少人驚訝地)在歐洲也維持到相當晚近的年代,那就是吟遊詩人。
吟遊詩人以今天來說是非常斜槓的職業,他身兼音樂家、演唱家或說唱藝術家,可能還包括演員,當然還要會作詩;在這些表演技藝外,他最重要的職能是口述記錄者,必須熟記地方上的神話與英雄傳奇,雇主的家族事蹟乃至族譜,有時可能還身負情報宣傳工作(不論是宣揚或詆毀);如果他不必負擔某些俗務,那他可能會是宗教或社會領袖菁英,如賽爾特文化中的德魯伊。

從聲音向文字演化

吟遊詩人是在文字文明未開始或還不發達、但已有相當程度分工的社會中產生的職業。今天對吟遊詩人的紀錄,都是來自文字文明發展傳播的邊陲地區,如蘇格蘭、威爾斯、愛爾蘭及北歐;人類學家葛茲夫婦在摩洛哥紀錄的伊斯蘭詩人也頗類似吟遊詩人的角色,所以這也可能和基督教會對文字傳播的控制或社會分工、城市化等等因素有關。
文字的發明及普及會取代吟遊詩人的工作,畢竟閱讀遠比起傳喚並欣賞口述吟唱者的演出要來得便利,同樣的道理也使得詩和音樂漸行漸遠,到最後作詩、欣賞詩的活動,和音樂已不必扯上關係。這在東亞文明的歷史中也是類似發展,在格律詩剛發展成熟的唐帝國時代,詩仍然是會傳唱的,娛樂場所唱詩對詩的傳播影響很大;宋帝國的(格律)詩則朝向更高度的文人化發展,狹義的詩樂傳統已在式微,詩的類卡拉OK功能由新發展出的「詞」取代。
就在這樣演化的過程中,「詩」和「歌」如前文所說,逐漸變成兩個有所重疊的不同範疇,有時有些詩仍被配曲,有些詩仍叫做歌(如和歌)或最初也是歌,但音樂的傳統在後世幾乎被遺忘。詩從現場演出變為文本,詩人從吟唱口述者轉變為專於運用文字的文化菁英,即使用聲音來表現,也從歌唱、吟唱變為朗誦。
從媒體的複雜度來看,這是從多媒體朝向單一媒體,從傳播門檻較高的轉為傳播門檻較低的。但從技術層面來看,職能分工反而可能使技術要求的門檻提高,如脫離音樂而獨立、文人化的漢詩,格律要求就比詞牌來得嚴謹。但整體上的趨勢是,門檻低的在保存、流傳上比較有競爭力。
在教育不普及的時代及地區,學習文字本身就是很高的門檻,這應該是愛爾蘭、蘇格蘭的吟遊詩人傳統直到18世紀才消失,而葛茲夫婦在20世紀的摩洛哥仍見證紀錄身負口述傳統的伊斯蘭詩人的原因之一。而文人化、離樂的漢詩,僅為士人階層的品味娛樂,原為收集常民歌辭的樂府詩亦然,透過文本化它們得以長時間保存,但在傳播上反而變得侷限在知識階層。
這種現象並不代表某些門檻要求較高者(不論是媒體複雜度或技術要求),就比較沒有保存價值或需求。小說或劇本不能取代戲劇,漫畫不能取代動畫,即使社會上一定有比起追劇更樂於看小說或漫畫的人,電影不能取代狗血連續劇或舞台劇,反之亦然。多數情況是,某些需求會由更具便利性、普及性或技術上更優越的工具或工作者取代,就像光碟取代了錄影帶、電玩卡帶,卻不能完全取代黑膠。但前述這一切,是因為現代社會有多餘的資源、先進的生產及傳播技術,和廣大的市場,才能維持這樣多元的文化生產、傳播與消費。

詩的貴族血統

「詩是文學中的貴族」仍是關於詩最普遍的迷思之一(也許僅限於華文圈),在前面已有略為帶到,也是我想寫這麼一篇文章的原因之一。
我們可以簡單做個結論,詩的確有貴族血統,或至少類貴族血統,前面提過詩這種特殊的表達形式可能在很早就被用於宗教、儀式的用途,被納為上層知識階層的某種技術,詩也可能被用於政治場合,乃至政治性的身分判別(孔丘就說:不學詩,無以言)。在近代以前知識階層和貴族的重疊率極高,即使在封建體系早已崩潰的東亞大陸,詩也是士人、土豪們創作與定義的。
  • 這個連結的文章中羅列了一批具代表性的英語詩人,即使血緣淡薄,他們都具有金雀花王朝的王室血統,包括拜倫、丁尼生、雪萊、艾略特、奧登……
詩(或及其他藝術)的定義是「某些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有共識的範圍」,而技藝表現不符合知識階層共識的,則可能被稱為打油詩之類,或被宣稱為不是詩。
但在格律、形式或體裁的具體規範外,對詩的判定如此抽象,極端來看「詩歌」的創作門檻似乎極低,只要會使用語言已有最基本的創作基礎,市井、鄉野的民謠、民歌持續被創造出來,影響了「詩」,所以詩的貴族血統嚴格說本來也不是非常純粹,不如說是因為近代的社會變遷,菁英階層和菁英文化的位階動搖,詩作為菁英文化代表,貴族形象才開始被特意強調出來。
與此同時,自由詩的體裁興起(這樣的體裁幾乎等於華文現代詩的代名詞),然而自由詩並不像許多人字面意義理解的自由,自由詩只是讓詩的定義在「某些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有共識的範圍」中省略了形式特徵,「詩」仍需要價值共識才能被認肯或產生意義;先撇開批評技術上的問題,對於能產生價值共識的讀者,他可以從中讀到「詩意」,而對於無法產生共鳴的人,即使他沒有辦法否認一首詩的身分,也可能只會感到「我他媽讀了三小」。
雖然仍有人認為詩應該高貴優雅,但如果把這種「貴族性質」的意義擴大到文學風格之外,就我看來大多沒什麼道理,彷彿只是要說「詩就是比較屌」,潛台詞可能是:「所以寫詩或理解詩的我比較屌」,超中二的。不過傳統上屬於菁英文化的東西在社會上、傳播媒體上還是會有些特別待遇,從這點來看,這種主張也是滿實際的。

詩意和有的沒的

其實何謂「詩意」在前文已有帶過,但這個詞的分量似乎又不能僅僅帶過。如同「詩情畫意」一詞的意思,詩意本身就是一個等待填補的詞彙,也就是「對某些美(或思緒情感)的形容或代稱」。
聲音詩、影像詩、電影詩、多媒體詩、符號詩……近現代這樣的產物,其實可以說是把「詩情畫意」的概念從形容事物轉為拿來創作,這之中不乏確實表現出「詩意」、能創造審美體驗的作品,但有的也只是藉「詩」作為一種藝術、菁英文化的代表來拉抬身價,或假託為跨界或跨媒材創作而已。
終究詩意和何謂好詩,完全是看脈絡的,包括社會、文化性的和文本構造上的,還有作者和讀者的主觀經驗,以及由前述要素衍生的價值判斷。在脈絡決定的前提下,好詩可以有相對清楚但武斷的界定方式,就是權威意見和得到多數人喜愛。缺乏共識的情況才需要討論好詩不好詩。
詩始終是人類社群中的文化產物,詩的自由,或現代自由詩的「自由」,並不如一些人所以為的「詩人是命名者(namers)」,代表詩或詩人在自我定義上享有絕對性的權力,而是需要社群的認可——類似於物種分類學的命名——命名者憑藉公開、受檢驗的努力和實績(也許再加上某些妥協)而被認可,或者失敗。自由僅僅代表著他人不太規範你非得如何如何,而不是做什麼都會受到認可。
那,討論所謂詩觀或者好詩與否有意義嗎?
所謂「傳統」帶給當代的詩的,並不僅是窠臼與侷限,往往也有久遠而龐大的資產;只是繼承狀況要看各個社會文化的發展過程。所謂「前衛」在脫逸於傳統束縛的表象下,往往也是受益於傳統遺產的消費者——至少毫無疑問,是整體文化累積的消費者,甚至可能僅僅只是消費者。
談論這些事情有沒有意義,也許就在於它們能否成為未來的資產,或者負債。

關於詩的一點總結

基本上個人對詩的定義就是:
  • 藉由語言文字表現了美或某些趣味
  • 某些人對這樣的價值判斷有共識
  • 意象、音樂性和其他技術層面的東西還是交給別人講解好了,不想誤人子弟
作為最古老的文學藝術形式,及承襲由貴族、知識階層掌握的傳統,「詩」在現代仍常被認為具有特別的地位;尤其是知識階層的因素,可能是「詩」有時比起「畫」顯得更為崇高的原因,因為畫家等藝術家在近代以前往往會被視為工匠,雖然文學也一直有被認為無實用價值的議論,在部分時代與地區的上層社會也未必被視為真正要緊的教養。
比起華文圈,詩和歌——或聲音——的關連在現代歐美(乃至日本)還是比較緊密,沒有真正斷絕,Bob Dylan這樣的歌手才會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被認肯為「經典的文學創作者」。
除了華文所承襲的漢文「詩」早已文人化、完成詩樂分離的演化外,漢文本來就是一種跨不同語言、具文言分離特質的「帝國書寫體系」,現代華語文的發明也極為人工,實際上是帝國書寫體系的更新版本,這對現代華語文學和語言聲音的關係進一步造成了裂痕。相對的,近代歐洲民族主義興起和民族語言的文學發展密不可分,同時興盛的「古典音樂」(浪漫主義時期)也不乏以詩入樂的作品;雖然細究起來,語言、文字標準化的過程一定會貶低、犧牲「地方語言」,但規模和東亞帝國實在不可相提並論。
欣賞詩和其他藝術一大半是文化性的事情,跟數學一樣沒學會就是不會,然後就是基本感官還有個人性的體驗經驗。有的藝術作品就像跑得快長跳得高ㄐㄐ大一樣很容易明白他厲害在哪,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覺得那有什麼了不起的。
作為一種文化活動來說,觀賞藝術並不特別「深奧」,就跟看球賽或LOL比賽一樣,通常持續看下去就會懂,怎樣是好看的比賽怎樣是傑出表現;這有時還需要學習和一些個人經驗,你可能會跟其他觀眾交流想法,而知道一般的標準是怎樣,主流的看法是什麼,甚至產生自己的觀點。當然,天賦也會有影響就是,雖然天賦跟經驗、素養很難區別,但天賦的影響不能忽視。
所謂深度往往來自於一些沒路用的知識,比如你知道這個技巧的難度,這個選手的經歷心路歷程等等,但這些東西大多只在這個領域內有價值,除非這是一個非常普及的領域,會讓人誤以為人人都該知道;現在「詩」因為和日常語言的關係太過密切,因此常衍生一些奇怪的爭議或誤解。
事實上,比賽的技巧拿到賽場外多半都是沒路用的東西,作畫的技術在作畫之外也是沒路用的東西,「詩」在本質上並沒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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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一些幹話的地方,很可能沒空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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