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訪談 030 @ 20190327 論移民海外的心理準備,論大學入學舞弊事件。

2019/04/09閱讀時間約 4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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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02陳醫師訪談劉仲敬第30集整理文稿
主持人:臺灣陳易宏醫師
發布時間:2019年04月02日
整理者:三馬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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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1]主持人:我的家族裏面有不少人其實是在美國和加拿大,我也有很多同事的小孩是在國外。以前有一句俗語是講“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但是我在跟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都說,第一代的移民非常辛苦,他們幾乎耗盡了父母的資産,然而在當地的社會還是邊緣人,他們都覺得備受歧視。我聽您之前的講座,其實幷不這麽認爲,因爲照您說的,移民要融入一個社會大概要三代,這個過程完成之前,作爲邊緣人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我反倒是懷疑,因爲華人的世代和文化的特徵,他們即使到了歐美還是傾向于异常偏好高學歷和高薪的專門職業,例如說醫生和教授之類的,所以他們才會讓小孩子這麽辛苦。我們有沒有辦法把這個融入當地社會的過程壓縮到兩代?例如說我是臺灣人,但是我不移民,我的小孩子是第一代移民,但是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孫子)可以表現得跟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一樣,這是有可能的嗎?
[01:17]劉仲敬:這個問題就是,那就要看是哪一類的移民了。台大出去的人必然是要進入精英階級的,否則他留在臺灣也不愁找不到好工作的,爲什麽要去美國?如果去了美國而將來還不如留在臺灣的同學的話,他豈不是太虧?所以他必然不可能像是作爲美國移民主力的人,比如十九世紀跑去打工的愛爾蘭人、意大利人,身上一個錢也沒有,連坐船的船票都是賒來的,以後要分期付款來償還。所以,他一開始就給自己定了一個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標準。我在臺灣,台大學生就像是東京大學的學生在日本那樣,我混一個官職,就算沒有野心的話,做一個中級管理人員或者中級公務員也可以混一輩子。如果到了美國而比這個還要差的話,那就是我失敗了。而那些愛爾蘭人和意大利人一到紐約就進縫紉廠做工,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問題。
[02:15]但是這樣一來就有了一個問題:美國不是士大夫社會,它是世界上受官僚文化影響最少的地方,所以按照官僚文化標準培養出來的精英到美國一定是最不適應的。比如說像德國就是這樣,德國的公務員訓練是要經過很高學歷,然後工作十幾年,最初的實習期薪水很低,但是社會威望很高。然後他們到了美國,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說,看到美國人看待公務員跟看待菜市場賣菜的人沒有什麽區別。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階級覺得,我掙的錢比你還要多,而且你也大概就是一個做生意沒什麽出息、想要拿一筆很低的穩定收入的人,才去做公務員,你有什麽了不起?我們美國人沒有任何需要求公務員的地方。像德國人那種把普魯士公務員看成是一種准貴族、對其抱有敬畏之心的態度,對于美國人來說是很陌生的,而且美國人也不尊重專家教授。像德國教授那種享有一定的階級(Caste)尊嚴的狀態,在美國工人階級子弟看來,你就是拿了我爸爸的錢賣了一些貨給我爸爸而已,跟那些賣肉給我爸爸的屠夫沒有什麽本質區別,我是看貨論價的。這就是一個階級結構的問題。普魯士公務員是階級中立的仲裁者,是貴族階級、資産階級和其他階級在發生衝突的時候,有一個不處于任何一個階級、保持中立的公務員隊伍。他們有很强的榮譽感和很强的職業精神,工作能力也很强。他又不屬任何階級,他做出來的仲裁是各階級都同意的,因此他也就分享了精英階級的榮譽。而教授的尊嚴則是中世紀行會制度的一個副産品。這些在美國都是不存在的。
[04:08]當然,美國特別在是二戰以後有一種類似准公務員制度的東西,就是大公司大企業的高級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所以我可以猜測,華人當中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我不是猜測,我看到過,清華或者其他什麽理工科方面的名校生,一般來說最容易去的地方就是美國的製藥廠或者其他什麽諸如此類的公司裏面,在那裏面當技術人員。當技術人員可以拿到很不錯的薪水,反正比當公務員薪水要多得多了。但是要讓他們自己創業做資本家或者去當兵什麽的,那是幾乎不可能的。像上述那些企業,如果破了産、裁了員,或者要排一排華什麽的,用印度人來替代他們,他們是毫無抵抗之力,立刻就會淪入極其悲慘的狀態的。這就是士大夫文化的先天弱點。而且士大夫文化是不培養統治階級的,它培養假統治階級。它培養那種,假裝在老百姓面前我代表皇帝,其實在皇帝面前你跟老百姓一樣,要殺就殺,要抄家就抄家,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但是在不被抄家、不被殺的情况下,皇帝只有一個,皇帝只能通過士大夫面對老百姓,你在老百姓面前是極其有尊嚴的。士大夫文化培養什麽?是培養假統治階級,是沒有統治階級的能力的假統治階級。爲什麽士大夫能號令老百姓,老百姓爲什麽怕他呢?因爲他可以抓你進監獄。抓你進監獄憑什麽呢?憑皇帝的武力,因爲我是皇帝的代表。當然,皇帝也可以憑這個資格把你士大夫本人也抓進監獄。
[05:40]那麽皇帝的武力從哪兒來呢?皇帝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他哪兒來的武力?開國皇帝的武力。開國皇帝是誰呢?只有兩種人。第一,蠻族軍事領袖。他自己是蠻族貴族社會的酋長,像日耳曼人的公爵和伯爵一樣入侵羅馬帝國,他憑酋長的權力,在被征服者的降虜社會中變成了滿洲皇帝。滿洲在草原上只是一個可汗,在明國的十八省就變成了皇帝。然後他在明國的十八省把明朝投降的公務員和那些想當公務員的未來費拉們提拔起來,繼續像明朝皇帝一樣統治。這是蠻族征服者的來源,它依靠的是蠻族的武力。一旦蠻族所謂漢化了 — — 據說這是進化,但是很明顯的結果就是他們以後學會了作詩却不會打仗了,等完全不會打仗的時候,他們的朝代就垮臺了。第二種來源是朱元璋那種類別的,流寇的頭領,邪教的頭領,反正是各種武裝集團的頭領。他們出身于在和平時期爲士大夫階級賤視的社會邊緣人,然後閃電一樣的通過階級鬥爭奪取了政權,把士大夫踩在脚下狠狠地踐踏了一陣子,像明太祖瘋狂地殺讀書人那樣以後,最後就悲哀地(也許幷不悲哀)發現,爲了統治老百姓,還是得用士大夫,于是又把那些沒有被踩死完的以及重新被培養起來的士大夫提拔起來,讓他們去統治人民。這就是士大夫階級。
[07:09]高等教育培養的是士大夫階級。儒家文化(這個儒家文化不是春秋的儒家文化或者日本的儒家文化,而是宋明降虜社會的儒家文化)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是什麽呢?裝逼的說法當然是,我們道在安民,我們懂得行政管理技術,你皇帝、蠻族和流氓無産者不懂的。我們知道怎樣管理,我們是管理學家,同時我們是哲學家、倫理學家之類的,我們讀四書五經的,我們有技術的。你們是看我們的技術,我們是憑技術吃飯的。但是實際情况是這個樣子的:皇帝用兩種人,第一種是太監,用來管理他的女人。爲什麽太監可以管理他的女人呢?因爲太監比正常男人少一個JJ。如果讓正常男人去管理後妃的話,對皇帝來說是不安全的。一個沒有JJ的男人適合于這種要求。太監拿的錢比農民要多得多了,但他却比農民要少一個JJ。他之所以能够騎在農民的頭上,不是因爲他比農民多了一個JJ,而是因爲比農民少了一個JJ。士大夫階級跟江湖好漢比起來的話,他跟貴族騎士比起來少了一把寶劍。他能够騎在農民頭上,不是因爲他的戰鬥力比農民强,而是因爲他的打架能力比農民還不如。皇帝的權力是武力得來的,很可能會被能打架的人奪取。
[08:35]不能打架的文縐縐的書生 — — 請注意,不是孔子,孔子是沒落的小貴族,他的孔門六藝中間有兩門就是打仗的藝術,怎樣射箭,怎樣駕駛戰車。如果在現在的話,那他就是一位美軍坦克駕駛員或者美軍飛機駕駛員了。如果孔子本人生在美國的話,他肯定要說沒有進過海軍陸戰隊的人做不了孔門子弟的,做孔門子弟是不及格的,你們統統TMD是假冒僞劣的。真正的孔門子弟到了日本以後就有這方面的發現,他就能够理解,爲什麽日本人說明朝的士大夫是假貨,只有他們才是真貨。日本的武士是什麽樣的呢?像加藤清正或者諸如此類的人,年輕的時候一路打仗,大字都識不得幾個。而且,日本就沒有士大夫階級,有學問的人是佛教的和尚。佛教的和尚除了讀佛經以外,業餘也讀一讀論語、四書五經,也寫一點儒書。日本的儒家傳統主要是寺廟附帶傳播的。而武士到了三十幾歲已經打出一點名堂來了,然後他到寺廟去跟僧侶講學問,和尚拿論語來教他,他就恍然大悟地說,“我活了這麽大,還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的好書。”然而在日本國學家眼裏面,真正能够履行儒家忠義之道的顯然就是這些日本武士,而不是十五歲束髮讀書、三十歲的時候已經飽讀經典、同時手無縛鶏之力的人。皇帝來了,要殺你就殺吧,臨死之前喊一聲“天皇聖明,臣罪當誅”;强盜來了,伸出脖子去,你要殺就殺吧,臨死之前駡賊而死,“皇帝萬歲,你們是假的”。好了,這就是他一輩子所能做的事情。
[10:12]那麽皇帝爲什麽要做這些?皇帝要的就是弱者好不好。開國皇帝以後的皇帝想過好日子了,蠻族不想一天到晚打仗。他覺得,中原皇帝的日子太好過了。我的酋長祖先血汗經營,好不容易做了衆酋長的領袖,而且還要天天打勝仗才行。一次打了敗仗,其他酋長就說,我們不認你這個大可汗,我們也是小可汗,我們另外選一個大可汗。就算我父親是大可汗,我不能打仗了,這個大可汗我也扛不下來,我太辛苦了。看你們中原皇帝,花花江山,日子過得比我們富裕多了,而且你還不用打仗。這裏面肯定有奧秘,奧秘就在士大夫階級身上,我們就用你好了。用你就是用弱者,我身邊都是弱者,那麽我弱一點也沒關係,我不能打仗也沒關係。我爺爺能打仗,而你爺爺不能打仗,雖然我們倆都不能打仗,但是我憑著我爺爺的秩序遺産還能暫時鎮得住你。但這樣做的後果就是什麽呢?新一波蠻族像是蒙古人打女真人一樣打過來的時候,你那批士大夫是根本不頂用的,于是歷史就要一步步重演。你其實還是依靠你祖爺爺的遺産過活的,你的遺産一天比一天少,總有一天要少到,平衡點被打破以後,新一波蠻族長驅直入。或者是,平衡點被打破以後,你的士大夫鬥不贏流寇,張獻忠、李自成踏著朱元璋的脚步打進皇城。你是靠吃遺産過日子的。
[11:33]那麽,你跑到美國去,你是靠吃誰呢?答案是,你既不能當兵,又不能融入美國社會,你是依靠美國的黑人士兵保護的,你在美國發揮了一個游士的作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你這樣的人基本上混不下去。不要說是你混不下去,同文同種的英國人在十九世紀,凡是學過拉丁文的人去了美國,也是那個感覺。例如,狄更斯去了美國以後寫了一本《美國紀行》(American Notes),還專門寫了一本黑美國的小說叫做《馬丁·朱述爾維特》(Martin Chuzzlewit)。狄更斯是一個親美派。在沒有去過美國以前,他非常喜歡美國,寫書的時候總是說美國人好話。去了以後,他的話風大變。原因很簡單:知識分子、讀過拉丁文的這些人,你在英國的話,當一個國教會牧師再好也不過了,跟你來往的都是貴族的幼子或者什麽什麽學子之類的東西,錢不多,但是也不會挨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社會上的地位很有一套,暴發戶資本家在你面前要脫下帽子恭恭敬敬的;但是,在美國就沒有你的位置。
[12:39]在美國,你唯一能够找到的工作就是在西部某某某學院或者諷刺小說中描寫的那些通過美國腐敗政策(猪肉桶,Pork barrel)、用公款建立的工業園大學,比如說你到了肯塔基州立大學。美國各州參議員在華盛頓分贓,各自都想把聯邦預算分到自己的州裏面。所以無論有沒有大學,TMD這筆錢如果都被別人拿去的話,本州人民選我做參議員的意義何在?本州有沒有大學、有沒有大學生是次要問題,我老人家如果不把這筆撥款弄到本州來,那我就是不稱職。然後他把這筆錢弄到本州來了,登出廣告,于是一個英國sb像狄更斯描寫的那些英國親美派sb一樣,擺著英國紳士的架子,覺得我當一個教授再合適不過了,這個才是最適合于我的,然後他就嗖嗖嗖跑到肯塔基或者密西西比州立大學來看。他來了以後看了一下,什麽也不用說了,這個大學只有一批脚手架,連房子都還沒有蓋起來。聯邦預算剛剛撥到,十幾年以後房子可能蓋起來,學生什麽時候來也不知道。但是你既然提前來了,我們就給你搭個帳篷吧,于是他就住在帳篷裏面。然後他住了兩天以後就覺得,TMD,美國人都是一幫騙子和粗人,我給他講拉丁語他也聽不懂,我給他講什麽他也聽不懂,這些學生還不知道在哪裏,我滾蛋吧。
[13:59]後來學校蓋起來以後,來了一幫美國牧師(因爲十九世紀的大學教師大多數都是牧師)在這裏面教書。教出來的學生,他們的前途跟神學院的學生差不多,有一多半都是出去當小牧師的。如果在教會搞不到差事的話,那就是去當什麽有錢人的管家或者當獨立作家,總之都不是什麽成功人士應有的樣子。成功人士是這樣的人:第一代人光著屁股來到紐約,打工掙了幾個錢,然後就直截了當跑到德克薩斯去,在油田上當工人。德克薩斯的石油工人工資很高,過不了幾天,你的錢就足以到荒地上去。如果你嗅覺敏銳,你自己開出一個油田來,你自己就變成第一代德克薩斯石油百萬富翁,然後你自己的兒子就要戴著禮帽到華盛頓去跟美國總統進餐了。這種人才是美國人崇拜的對象。英國人崇拜貴族,美國人崇拜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至于讀了書以後去教別人家的小學生這種前途,美國人實在是很看不上。他一聽說你原來是這種人的話,也覺得你小子一定是沒什麽了不起的。所以,他們也就只能憤憤地回去黑美國人了。
[15:13]美國人容得下這些人,其實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的。在《天使,望故鄉》(O Lost: A Story of the Buried Life) — — 就是湯瑪斯·伍爾夫(Thomas Wolfe, 1900~1938)那個時代,歐洲上流社會的人來美國都還是居高臨下的:“看看,你們這個蠻荒之地聽說還搞得有點出息。我是一個開明人士,我沒有偏見,我也不黑你們,我來開開眼界就行了。至于要一輩子住在你這個沒文化的地方,那還是算了吧,我是要回去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嚴重破壞了歐洲的階級結構,使很多原來的上等人無家可歸。同時,又有很多美國暴發戶的子弟爲了長一點文化,像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的經典小說題材一樣,到奸詐的、有文化的歐洲人的家園巴黎來玩一玩。有一些人就被腐化墮落了,覺得新英格蘭的純潔、樸實、忠貞的美國姑娘太沒有內涵,巴黎那些舉行沙龍、帶著十二個男朋友的中年貴婦比二十二歲的清教徒姑娘要有文化有內涵得多,然後迷得昏天黑地,就再也不會出去了。于是,這個故事就很像是吳越五四子弟和地主老太爺娶得賢惠儒家媳婦的故事那樣,他的婆婆感到他在巴黎快要墮落了,就帶著天真純潔、道德高尚的美國未婚妻到巴黎來尋找他。
[16:45]當然,這個故事如果是按照五四文人的角度來寫的話,那就肯定是先進文化和落後文化的鬥爭。但是這個故事有一方面的主人公是强大的、可怕的、戰無不勝的美國人,所以他們也就不敢說詹姆斯寫的《大使》(The Ambassadors, published in 1903)這樣的小說中是一幫美國祥林嫂或者美國鄉下媳婦跑到巴黎去維護封建禮教、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反動活動了。但是實際上,詹姆斯的小說寫的都是這樣的題材。一方面是年過四十五歲的巴黎貴婦,由于善于梳妝打扮和跟名士交談,看上去仍然像二十五歲一樣,滿口都是希臘拉丁文經典,跟法國國會和政府的各種陰謀都有密切聯繫,同時一點都不講道德觀念,把所有的情夫和所有的政治家都當成抹布一樣使用,用過即扔。一方面是二十一歲剛剛成年、由嚴格的清教徒教育和純潔的道德觀養大的美國姑娘,嫁過去以後也是按照同樣的方式來教育她們的兒女和對待她們的丈夫。她會把她的丈夫帶回美國去,按照清教徒嚴格的道德觀念去做人,繼續掙錢,繼續養育子女。如果你留在巴黎的沙龍裏面,就一輩子做一個男朋友,永遠不會結婚,把你的祖先從美國掙來的錢都嗖嗖嗖扔到巴黎銷金窟的無底洞,最後就浪死在巴黎,也許會像莫泊桑和福樓拜那樣染上梅毒,再也回不來。這就是這兩條道路之間的鬥爭。
[18:16]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的破壞又超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大批歐洲人再也顧不上面子,像茨威格那樣,連巴西都願意去了。一個維也納人願意去巴西,這個對于維也納人的感覺來說,那絕對是跟上海女大學生到青海去上山下鄉、在青海嫁一個牧民、永遠不回來的那種感覺。但是由于美國後來NB起來了,所以偉大的中國知識分子也不敢說這是一幫美國鄉下人虐待歐洲高級知識分子的故事。然後他們跑到歐洲去,這時就是曼哈頓工程(Manhattan Project, start date: 1939)開始啓動,也是美國開始有政府。在以前,歐洲人的一貫看法就是,美國TMD根本沒有政府。總統算什麽,總統手下有幾個人?總統派人到各地去,他的預算不够,旅館住不起。各州的政府另外有一套,它不負責養總統派來的人。總統的代表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聯邦郵政局。聯邦政府只有一個機構在各地都有分支,就是郵政局。總統的代表總算有一個地方可以打地鋪,就是你可以在郵政局裏面打地鋪。當總統的公務員實在是沒有什麽好羡慕的。但是因爲曼哈頓工程和諾曼底登陸的緣故,因爲希特勒好像要有原子彈了,所以美國也非有不可,于是美國人就召集了一撥德國游士,愛因斯坦、奧本海默這些人,來給美國人造原子彈,還有恩裏科·費米這個意大利人。
[19:44]于是,就發生了文化衝突。其實他們在歐洲不一定算是很左的人,頂多是社會民主黨那種左派;但是在麥卡錫這樣的美國人看起來,你丫跟莫斯科有任何區別嗎?你就是一個赤色分子。麥卡錫同志從威斯康辛的農場長大,道德高尚,學問低下,作戰勇敢,政治經驗等于零。他實在是不能理解社會民主黨和共産黨的區別在哪裏。在他看來,奧本海默幹的事情跟匪諜有什麽區別?我如果不迫害你的話,簡直對不起威斯康辛的父老鄉親。當然,麥卡錫不是自己選自己出來的,他能選上就是說明,周圍有很多美國土鱉鄉民對這撥萬惡的歐洲人的看法就是這樣的,“你們跟匪諜到底有什麽區別,好可疑哦。”這就是爲什麽美國反間諜機關會調查奧本海默的原因。而且原子彈間諜案、福克斯(Klaus Fuchs)這些人說明,你們歐洲移民就是匪諜的溫床。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很少會出匪諜,但是從歐洲來的錢伯斯(Whittaker Chambers)這些人很容易有匪諜。蔣介石到了臺灣以後就有一個發現,因爲臺灣民生尚稱小康,而日本人的治理又很有成績,他發現臺灣人當中極少有共産主義分子;而他帶來的國民黨公教人員當中有大批的五四青年,以及即使目前還沒有變成匪諜的人,那是因爲你還沒有利用價值,你還沒有碰上,一旦有機會的話是很可能加入匪諜組織的。這兩種感覺是不是很有相似之處?是土鱉鄉民被腐蝕者和理論造詣高級的腐蝕者之間的關係。
[21:26]但是無論如何,最後你只能按照現實的方式去做:有匪諜,先抓一抓再說;其他幷沒有做匪諜、只是有點左派思想的,你還得用,要不然原子彈由誰來造呢?原子彈幷不是唯一的問題,美國現在爲了跟蘇聯對抗,需要有一個大政府。美國軍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立刻就解散了,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美國軍隊仍然不如保加利亞。所以德國人十分有把握地說,美國軍隊可以忽略不計。他已經計算了美國的常備軍數目,認爲跟保加利亞是一個數量級的。然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因爲有蘇聯存在,美國軍隊無法復員了,它要維持百萬大軍。爲了對付蘇聯,還要有美國人一向不會搞的中央情報局。因爲蘇聯無孔不入地搞宣傳,你還要有一個美新處(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除了美國軍隊以外,這些都是非美機構。美國傳統鄉民做不來間諜的,所以戰略情報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招間諜的時候招來一大批蘇聯間諜,而且這批蘇聯間諜是他們的業務骨幹。
[22:32]這跟蔣介石在南京組織軍統和中統的情况一樣。軍統和中統的第一批業務骨幹,像錢壯飛他們,是公開的匪諜。但是你不用他們你還用誰呢?你讓孔乙己去負責組織中統嗎?讓葉德輝去負責組織中統嗎?他們會幹嗎?誰最會搞情報活動呢?當然是叛變的前共産黨員。甚至叛變的前共産黨員都不能用,還沒有叛變的共産黨員你都非得用。監視利用,照共産黨的術語來說是控制使用。共産黨控制使用的是誰呢?就是前朝留下來的文化人員和技術人員。你TMD是美國大學培養出來的,諒你是一個資産階級自由主義者,但是我們貧下中農哪有這樣的人呢?控制使用。我們給你比黨委書記還要高的薪水,但是我們用工農幹部來監視你。國民黨的控制使用就是,我們沒有情報人員,好吧,我們用忠貞的國民黨員來監視你們這些共産黨的情報專家。美國人和戰略情報局其實也是只能這樣的。戰後美蘇决裂以後戰略情報局就解散了,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TMD,與其一個一個地清除,還不如把你們統統踢出去、另外成立一個新機構重新招人來得好。于是他們就成立了中央情報局。中央情報局不能用蘇聯系統的人,但是它確實是招了很多前佛朗哥分子、前納粹分子,以及最大量的是大英帝國派到海外各地的有經驗的情報官,要不然它的人手實在是不够的。
[24:06]美國軍隊是美國性比較强的地方,大部分都是美國鄉民子弟,待幾年就回去了,還保存著淳樸的美國性。但是,外交國務院正如麥卡錫所說,有大量的左派分子,因爲國務院是由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組成的。當然與此同時,負責跟共産黨搞宣傳戰的美新處是比國務院更左的地方。它搞出來的宣傳照蘇聯集團的看法是資産階級自由主義的反動宣傳。照麥卡錫和美國的沒有理論的土鱉看來,你丫跟蘇聯的區別很小,你在全世界各地搞的都是什麽自由主義,用美國援助去支持粉紅色左派民主分子,在美國國內搞黑人平權運動。啊,這都是對美國傳統政治的破壞呀。但是好像不用你也不行,因爲美國向來是不知道怎麽樣搞宣傳機構的。宣傳機構得按照敵人的方式去搞,監視利用,控制使用,好像也只能這樣了,雖然你是一個腐蝕源。當然與此同時,美國變成了一個世界帝國,同時它的大公司也需要很多比如說歐洲來的技術人員,像奧本海默這樣的人。同時由于在全世界各地捲入爭端,它又接納了很多難民,比如說國民黨1949年的難民。
[25:26]當時國民黨人有很多認爲臺灣是守不住的,要流亡,流亡去美國。他們還是受過一些高等教育的,可以做技術人員。如果美國沒有參加抗日戰爭的話,那麽美國根本不用接納他們。但是既然已經參加了抗日戰爭,按照美國清教徒的那種道德觀念,始亂之不能終弃之,我們爲了不讓自己的良心有愧起見,至少要給你一個避難所。你來了以後,自然你最合適的地方就是去大公司幹這些事情,所以第一批“白華”(他們是白先勇很多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去那些地方的。然後美國爲了扶助臺灣,又把很多技術交流項目和文化交流項目給了臺灣的大學,像餘光中他們那些人就跑到美國去了。這些人至少在最初二十年主要就是由國民黨帶去的那批人組成的。然後這批人就漸漸去了。臺灣本土的子弟應該是最初被壓了二十年左右,後來依靠高考什麽的制度,自己慢慢留學到美國再回去的。但是他們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士大夫文化的影響,他們也是要類似的職位,因此就形成了相應的文化傳統。這個文化傳統使得他們跟正宗的美國人 — — 意大利人、波蘭人、德國人什麽的移民過去到西部淘金、去開荒之類的形成的美國人不一樣,他們沒有做老闆的文化。
[26:46]真正的美國人,就算是現在沒有錢打工,他不會想到我建立一個工會,把老闆的錢分給我,然後我世世代代做工人,讓我的兒子孫子拿比我更好的福利待遇。他的想法就是,讓老闆多掙錢,少發福利,不要搞什麽福利,把錢都發成現錢給我,然後我自己將來去當老闆。我不是說我將來想要做一個待遇更好的、更有保障的工人,而是說我也要自己去當老闆,這才是經典的美國人。第二種經典的美國人就是,像獨立戰爭時期爲數不多的自由黑人一樣。那時候大部分黑人還是奴隸,但是自由黑人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入大陸軍。因爲加入了軍隊,他們就是統治階級,不解放黑人是不可能的。這裏面你就可以看出美國的統治階級是怎麽來的:資産階級和軍隊。你要麽做老闆,要麽做軍人,只有這樣你才能進入統治階級。如果你一開始就走做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的路的話,開始看上去好走,但你永遠也做不上統治階級。這個不是第一代人和第二代人的問題。第一代人有環境適應問題,而第三代人沒有了。但是你如果還是這樣的話,你永遠跟統治階級絕緣。而其他當了兵的、像鮑威爾將軍(Colin Powell)這樣出了軍官和牧師之類的人,那就不一樣了。
[28:01]例如,美國黑人的地位顯然就比任何華裔要高。而華裔反而瞧不起他們,因爲他們只看到黑人失業的那一部分。其實美國黑人的精英階級自古以來就是兩種人:牧師和軍官。美國黑人在西點軍校的比例是極高的。就憑他們産生了這麽多軍官,他們的地位就是不可撼動的。而民權運動對黑人其實有重大傷害,因爲它損害了黑人牧師。黑人牧師是社區的經營者,窮人或者婚姻不合的人是黑人牧師負責的。所以,他們雖然窮,但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而且凡是黑人牧師領導的社區,即使是窮,南方現在還有很多黑人是這樣的,他們恰好處在過去的蓄奴州,他們有非常虔誠的基督教信仰,在基督教音樂方面也出産了大量的黑人牧師,美國對外輸出的牧師當中有很多都是他們出的。他們的神學立場往往比白人 — — 比如說長老會的教派更保守,他們的社區是完整的。
[29:02]這個你就不能用掙的錢多少來看。掙的錢少的人,很可能他們所在的地方的消費水平就那樣,他們根本不覺得生活困苦。他們家庭和睦,信任他們的家庭和社區,日子過得很好。而民權運動以後,大政府介入,用福利制度來養那些單親母親,使得牧師的權威喪失。政府取代了牧師,結果造成了一大批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單親家庭。單親家庭向政府領福利救濟,住在大城市裏面,從貨幣資産上來看比那些黑人牧師掙的錢還要多,但是他們的家庭破碎,他們養出來的小孩十幾歲以後就沒法管,造成了一個無法融入中産階級的黑人底層問題。而已經融入中産階級的,像卡森醫生(Ben Carson)那些人,他們比很多白左自由派要保守得多,他們更不願意墨西哥移民或者其他外來移民進來,他們其實就是黑人內部的古巴移民克魯茲(Ted Cruz)這些人。
[29:58]而華人對問題的看法是很有意思的,這個很明顯是一種阿Q精神的體現:他跟別人比的話,一定找別人最差的部分,而不是找別人最好的部分。這就投射出兩件事情:第一,你的地位不怎麽高。凡是往下比,那就是爲了給自己找精神安慰。往上比,就是想要做事,提高自己的地位。凡是想要做事的人總是往上比的,他的眼睛看不見社會下層,看到的是各式各樣的成功人士,他肯定能够看到像卡森醫生的黑人牧師和黑人軍官那些人;如果你竟然不看這些人,那就是你根本不想往上走,你覺得目前的地位還好,你盡可能地欺騙自己,給自己尋找精神安慰。不肯往上走的主要原因就是德匹下。要階級躍遷,最主要的障礙跟大多數民主派人士和左派作家所說的相反,不在于社會,而在于你自身的習慣。如果你保持你原有階級的習慣,進入另一個階級以後你會感到身在監獄之中,時刻都想逃離。
[31:03]有一篇通俗小說叫《幕府將軍》,是一個英國人(James Clavell)寫的,是根據真實的歷史事件改編的。它描寫一撥英國水手,在戰國時期,因爲海難的緣故漂到了日本,被包括德川家康、豐臣秀吉在內的一撥日本諸侯發現了。因爲他們有西洋的先進火器技術,有很大的利用價值,所以他們有一定的機會進入日本上層社會。其中一個主人公,原來是英國的二副,後來他就變成了一個日本武士,娶了日本武士的女兒。最後他就在德川家康的幕府裏面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完全融入了日本社會,後裔也變成了日本人。而他的有些同伴們却變成了賤民,爲什麽?因爲日本人,第一,空前愛清潔,每天都要洗澡;第二,日本上等人是佛教徒,不吃肉或者少吃肉,覺得吃肉是不道德的事情。而賤民,現在所謂的特殊部落民,他們像印度的賤民那樣,他們從事屠宰業,屠宰要殺牛,在信奉佛教的日本人看來很不道德。牛是人類的好幫手,你殺牛是很殘忍的事情。殺牛吃牛肉,同時吃了牛肉以後身上散發著動物的腥臊味,也不經常洗澡,日本人捂著鼻子從你身邊經過,把你看成是不可接觸者。然而這時候就發生了一個問題:有很多水手是喜歡吃牛肉的英國人,他們認爲,像日本武士那樣吃素食,像魯智深所說的那樣“嘴裏淡出鳥來”,我實在受不了,我要吃肉。爲了吃肉,他們試圖尋找吃肉的地方,結果找到了特殊部落民,然後就跟那些特殊部落民混在一起天天吃肉去了。
[32:47]而這位英國二副跟日本武士混來混去,混到一定程度,他就漸漸接受日本人的觀念了。他自己就覺得,一天不洗澡簡直就渾身不舒服,不換衣服渾身不舒服。他還有點念舊,公務繁忙之際想一想,我的那些老夥伴到哪裏去了,他們的日子過得怎麽樣,我想去尋訪他們。于是尋訪來尋訪去,結果發現他們竟然住在賤民區。一到那裏去,老夥伴們就對他說:“太好了,你總算來了。我們跟這些萬惡的日本人整天吃素受够了,我們總算找到吃肉的好地方了。來來來,諒你是好久沒有吃肉了,來,吃塊肉。”而他一看到這些人,第一個印象就是(以前他在英國船上沒有這個印象),你們好臭啊。捂著鼻子勉勉强强寒暄了幾句以後,他趕快就跑了。一跑出去以後,一回到自己家裏面,趕快說:“燒水,我要洗澡,我被熏得受不了了。”他的日本侍從也喘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我看到武士老爺去跟這些髒人打交道,我心裏面也捏著一把汗。現在總算是回來了,我們可以換衣服了。謝天謝地,我們總算是回到文明人當中了。”以後他再也沒去跟他的老朋友聯絡,以後他就真的變成一個日本人了,那些人也就真的變成特殊部落民了。
[33:58]階級變化和文化變遷的情况就是這樣的。不同階級和不同文化傳統各有自己的特殊習慣。你如果要改變自己的階級地位的話,最重要的就是這些。你改變不了階級習慣,那麽就像是王洪文這個工人階級進了中央文革以後,他最關心的仍然是整天吃喝玩樂。李自成進了北京城以後,他一天到晚最關心的還是從士大夫家裏面搶東西。本來開始投靠他的那些士大夫覺得,你這個樣子不像是要轉型做皇帝的樣子。朱元璋進了南京以後,不是就開始重用士大夫、開始抹掉他信奉邪教的歷史嗎,而你怎麽還跟做强盜的時候一樣呢?于是就漸漸離散了。王洪文進了中央文革以後也是一度有機會從體制內找一些幹將的,但是那些幹將一看,他只要吃到自己在做工人的時候最羡慕的特供飲食就忘乎所以,什麽話都說出來了,就料定你丫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以後也就漸漸星散了。結果也就是這個樣子的。等于是,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適應期的。像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其實也就是這個樣子。你等于是得到了一個試用期,然後別人看到你賊性難改,又要把你趕出去了,馬上就是王洪文那種下場。
[35:14]現在很少有人注意到,日本人當初在明治維新以後加入國際體系的時候其實也有過這樣一段時間。但是日本人就像是科幻小說《日本沉沒》說的那樣,有封建騎士的傲氣。儘管他們的馬匹很小,比不上歐洲人的馬匹,各方面技術也差很多,但是他們有那種傲氣:我寧死也不占別人便宜,寧可吃虧,打落牙齒和血吞,說出來的話也一定要算話,要不然就覺得自己不像個武士。說到技術水平的話,它是東亞技術水平,但是就因爲有這股武士的傲氣,他很快就咬著牙挺過了這個階段,最後就變成一個黃皮膚的榮譽白人了。這個其實就是勵志文學上經常說的,就是你的價值觀問題。日本人再窮,他也覺得他是一個窮武士,武士的榮譽感在心中起作用。技術是不難的,你學會了以後,只要有武士的榮譽感,你自己搞也能搞出來。我們的馬在歐洲人看起來比猫大不了多少,歐洲人看了以後都笑我們,我們太丟臉了。但是日本武士的精神是,丟了臉就要咬牙硬上,把這個面子爭回來。二十年以後,三十年以後,我們日本也要養出像歐洲一樣的高頭大馬。1900年八國聯軍的時候日本馬在北京城被狠狠嘲笑了一次以後,1914年他們就帶著高頭大馬去青島了,速度就有這麽快。但是這是他們的價值觀的作用。如果沒有這樣的價值觀、沒有這樣咬牙切齒發狠的精神的話,他們也做不到。
[36:50]而中國人就不行,中國人是朱熔基那種態度:“我們是無産階級,無産階級有無産階級的優越性 — — 我們會耍無賴。你們達成國際體系以後制定國際規則的時候有邀請我們參加嗎?沒有吧,沒有我們中國參加的游戲規則,我們是不遵守的。不遵守,我們可以占很多便宜。別人不能偷的,我們都能偷。”然後你就占了很多便宜,然後你就被趕出去了。結果必然是這樣。這個就是我說的德匹下了。我發明出德匹下這個詞的時候是根據我見到的很多具體的人得出這個結論來的。當然按照他們自己的觀點,他們全是被社會害的。按照我的觀點來說,其實他們是被他們自身的生活習慣和階級習慣所害。而且他們一旦有了一種什麽都怪社會或者怪壞人的理論的話,這個理論像是無産階級革命鬥爭的理論“全是資本主義的錯”一樣,能够無限解釋一切問題,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躺在社會最底層。躺在社會最底層比做中産階級要舒服得多。就像是,你做了部落民可以隨便吃肉,但是要做一個整天學茶道的上等武士的話,那你是不能隨便吃肉的。印度也是,婆羅門就不能隨便吃肉,而且還要有很多清規戒律。世界上任何地方,上等人都要負特殊的義務,有很多清規戒律。你要負得起這些義務、受得起這些清規戒律才行,才能作爲世俗的統治階級,世界政治的核心。世界政治的邊緣很容易出現費拉大君。廣大費拉群衆沒有戰鬥力,大君的戰鬥力只要比他們稍微强一點就行了。但是世界集團的中心,它的統治集團像羅馬元老一樣,它必須負軍事責任。美國的統治階級必須能打仗。你只要能打仗的話,你可以迅速地坐直通車進入統治階級,加入美軍;如果不這樣的話,你始終繞著邊上走,進不去。
[38:43]但是你要加入美軍,比如說,要産生出這樣的倫理,你需要整個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都改一下,不是說你單純加一下就行了。第一,你不能是獨生子女的父親,你要像美國中部的那些普通的基督教家庭一樣,平均要有三個孩子。獨生子女的家庭是高風險家庭。像《拯救大兵瑞恩》所說的那樣,它承受不起喪子的風險,跟多子女家庭不一樣。貴族制度也跟多子女家庭有關係。有繼承爵位的長子,有當牧師的幼子,有另外一個到處游學各國、四處試探、充當冒險家的幼子。貴族家庭也不能是獨生子女,否則整個繼承法都沒法展開了。甚至你不能只有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是法國式的兩胎制。兩胎制的意思是什麽?爲了繼承遺産,爲了確保下一代的錢不比上一代人少。女人要嫁個好人家,那你就要有一筆好嫁妝,否則你去吃丈夫家,你就嫁不到好人家了。你要嫁到跟自己階級相同的好人家,你就要帶一筆嫁妝去,保證你丈夫的階級地位不會因爲娶了你而降低。然後你生了兩個孩子,剛好兩個孩子分你的嫁妝和你丈夫的遺産,保證原有的生活質量。如果生得太多了,土地什麽的遺産一分,生活質量就下降了。兩胎制是守成的制度,不是殖民的制度。英國人生的比法國人要多得多。英國人口原來只有法國的四分之一,殖民以後是法國的十倍,因爲多餘出來的孩子會移民到美國和加拿大去。羅馬戰鬥力的奧秘在哪裏?羅馬的小兒子在羅馬本地分不到土地。通過戰爭,他們到遠方去建立殖民地,加入羅馬軍隊。羅馬戰鬥力的秘密和羅馬殖民主義的秘密全在這裏,跟他們羅馬家庭虔誠信奉神明和他們的多子女是很有關係的。
[40:37]而驕傲的希臘知識分子則像歐洲知識分子一樣,傾向于少生和不生。埃及的費拉則像大清帝國的費拉一樣,傾向于多生和怕死,像沙丁魚一樣,依靠多生來逃避動亂造成的屠殺。不是去征服別人,而是希望別人拿著刀來砍你的時候你的脖子足够多,砍了以後還有剩下的。這就是三種不同的生育策略。今天歐洲的知識分子、組成美國軍隊的美國鄉民、東南亞和印度的那些多生育的費拉,仍然體現了這三種不同策略。大清國的費拉過去是跟印度費拉一樣,用的是埃及策略。現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列寧主義家庭有效地實施了征服者對被征服者的種族滅絕,已經可以完全看成是死人了。而臺灣的中産階級走的是歐洲白左路綫,他們的生育率極低。幸虧他們的對手是共産黨,共産黨是自我滅絕性社會。如果他們的對手是多生育而能戰鬥的穆斯林,一個中華伊斯蘭共和國,那麽臺灣是凶多吉少的。但是因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話,那麽臺灣還有救。基本的邏輯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才是臺灣中産階級社會最大的弱點。你最大的弱點不在于你的敵人而在于你自身,你最大的弱點永遠在你自己。如果不在自己身上找弱點而找敵人身上的弱點的話,你總有一半失敗的可能性。你必須像孫子兵法說的那樣,克服自身的弱點,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42:12]你在美國,那麽你需要修改一下你的家庭倫理。這個不能通過改信基督教來完成,因爲你很可能建立一個華人教會,除了念經以外,其他整個價值觀 — — 涉及家庭和生育的價值觀是白左式的或者費拉式的,那不行。優秀的、真正美國式的家庭,是那種從中學開始就打橄欖球、把當國民警衛隊之類的活動看成自己跟談戀愛一樣的人生必經之路的家庭。而如果你的價值觀不對,你要說你不能去死,不能做任何有危險的事情,你要好好讀書,讀一個名校出來當醫生或者工程師,那麽你給他幫了倒忙。我們得注意,對于十五歲的兒童來說,他其實是有三種選擇的。第一種選擇就是,他的信息和機會來自于橫向,就是他的小夥伴團體,這種人代表水平綫。第二種,他有一個精英階級的引路人,這個引路人最好就是他父母,比如說像老布什和小布什這種關係,這個引路人的水準比他周圍的小夥伴要高。所以小布什儘管成績不怎麽樣,就還是進了大學,當了兵,有了功績,最後還當了總統,因爲他是精英階級出身的。第三種是最壞的,他有一個往錯誤方向的引路人,而且會利用子女對家庭的天然之愛作爲敲詐。華人家庭最喜歡這麽做,“你不聽我的話就是不愛我,我爲你做出了如此之大的犧牲,嗚嗚嗚嗚嗚嗚,我要哭了”,然後利用天真的小孩的軟心腸來把他引向錯誤的道路。外行人指揮內行人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下等人指揮上等人也是非常危險的。
[44:02]直截了當地說,你要有這樣一個心理準備:即使你是白俄,你在哈爾濱也不是上等人,你在聖彼得堡才是上等人。即使你過去是俄國貴族,現在你的騎兵團已經被布爾什維克打沒了,你就不要以上等人自居。如果你沒有上等人的資源而以上等人自居,而且把那些沒有資源支持的價值觀教給你的子女,那麽你是在害他。如果你的目標是讓你的子女或者孫子在美國社會有出息的話,那麽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十幾歲以後,記住,不要管他。你的子女不會是小布什,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就像是,地球上沒有長生不老藥。皇帝要吃長生不老藥,他比不吃藥的皇帝死得更快。他最好的道路就是聽他的小夥伴的話,橫向影響。如果他有各式各樣的功績之類的話,那麽下一代可能會更好一些。如果你對他用你原來的那些社會規範來引導他的話,那你是增加了他的負擔,使得別人輕裝上陣的時候而他背後要背一個包袱,你就給他幫了倒忙,耽誤了他的時間,損害了他的機會。我想,大多數華人家庭都是這樣的。
[45:18]我們要注意,華人中産階級的産生是一個冷戰現象。它跟曼哈頓工程一樣,只是雇傭的就業人數比曼哈頓工程要多一些,可以雇傭很多比奧本海默差得多的小知識分子而已,美國人幷不需要它。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可以交給印度人,在美國境外完成的。任何政治上的風吹草動都可以讓你徹底滾蛋徹底完蛋。將來隨著政治形勢的變遷,很可能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臺灣人在美國的社區是冷戰文化的産物,所以有些屬冷戰文化的特殊現象很可能被他們當成了普世性的、無時間期限的成功經驗,那就要糟。那麽你就像是一個儒家知識分子那樣,在科舉廢除以後,堅决要按照自己原來的方式教自己的孩子,說“我是這樣的,你也得是這樣”;然後還要給自己的女兒纏足,使他的女兒將來嫁不出去,或者等到三十幾歲還嫁不出去,然後再來放足,留下一雙不大不小的解放脚,那麽你害了她了。這樣自己害自己的兒女的事情在歷史上是經常發生的,所以這種情况是一定要避免的。
[46:28]你要想讓他進入精英階級,兩件事情是必須做的:第一,社會服務;第二,軍事服務。有了這兩件事情,你就是彭斯副總統那種人。彭斯副總統是沒幾個錢的。照一般中文媒體的報導,他好像是依靠貸款送女兒上大學,當上副總統的時候全部存款才兩萬多。當然我估計他另外有房子,但是我估計他不會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淪陷區居民或者像我這樣囤一些根本不住人的房子,他的房子大概也就是他自己住的房子。所以這麽說的話,彭斯副總統在當上副總統時候的錢還沒有我帶到美國來的錢多。但是誰是統治階級,這是一目了然的。像他這樣的人是怎麽産生出來的?他顯然是從小就長在虔誠的美國基督徒的家庭裏面,從小就做社會服務。社會服務沒什麽深文奧義。如果你的社區相互信任的話,對你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你是一個半大孩子,課餘沒有事的時候,你就跑到教會去,扶一扶老人,照顧一下病人,幫別人家帶一帶小孩,這不是最自然的事情嗎?你看到小孩也挺萌的,你就去帶一帶他們,這需要什麽專業技術?什麽也不需要。你小的時候也是由這樣的大孩子帶大的。有你在,那些你左鄰右舍的婦女就可以生很多孩子了,你自己的妻子也是這樣。然後你在這樣的社會服務當中做得好一點,左右小夥伴覺得你是一個servant,就是相當于中文裏面急公好義的人,品格挺不錯的人,你自然就出來了。你有這樣的品格,然後你跟這些小夥伴一起出去當兵,你沒有戰績是不可能的。軍隊怎麽樣能有戰績呢?你有保護你戰友的强烈衝動。有這個衝動,你自然就會有戰績。就好像說,好色的人總會有女人;不好色的人,你無論讀多少勾女百科全書也不會有女人。怕死的人怎麽也不會有戰績。但是有戰績的人也不見得是真正很英勇或者技術很高明的人。他愛他的戰友,他就會有戰績,就是這麽簡單,因此他自然就會有戰績。服務精神和軍事功績,兩樣都是自然而然産生出來的。這兩樣够了,其他問題都不成問題。
[48:44]而且,他出來競選公職,你要是真問他,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大概會像是羅馬那些執政官和軍官一樣,任何一個執政官都可能在下一次戰爭當中充當列兵,被他原來的部下指揮。他會說,其實我的鄰居約翰或者詹姆斯跟我也是差不多的,我出來競選議員或者競選總統只是很偶然的事情。大家出來說是,我們基督教保守派沒有人出來不行,票都讓別人給占去了,大家總得勉爲其難有一個人出來吧。然後大家推舉一下,就推舉到我頭上了。我當時正好沒事,所以我就說好。而詹姆斯和約翰的太太正好要生孩子或者正好要出席女兒的婚禮什麽的,正好沒空,而我的太太正好不生孩子,我也沒有別的婚禮要參加,我就正好去了。其實如果詹姆斯的太太不在這個時間生孩子或者是約翰在這個時候有空,詹姆斯和約翰來當的話,跟我當其實沒有任何區別。什麽叫民主?民主的意義就是,大家差不多。張三當執政官和李四當執政官是一樣的事情,選誰都差不多。所以,不但投票可以,連抽籤都可以。當然,這是在公民團體的德性的基礎之上。而公民團體本身的邊界是極嚴的。公民團體本身的邊界像君主的繼承權邊界一樣嚴格,不是什麽人說我是王子我就是王子的,不是什麽人說想要做雅典公民或者羅馬公民就能够做得了的。你沒有爲雅典或羅馬打過仗,這一般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凡是行之有效的民主,它的公民團的邊界就像是行之有效的君主制的王室繼承權邊界一樣的鐵一樣嚴格。
[50:27]彭斯副總統就是用這種方式産生出來的。如果他從八歲有點懂事開始到十五歲的時候一直被他的家長說,“別的小孩子一起玩的時候你不要去玩,別的小孩子到教會去幹那些無薪工作的時候你不要去,把時間留下來好好讀書。這樣,別人考不上醫學院的時候,你就能考上醫學院”,然後他這輩子就別想了。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學習成績,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兩項。而華人家庭,一般這兩項都是令人糟糕的不及格。他們之所以能够混得下去,完全因爲美國是一個帝國,帝國就要像是英國人在倫敦允許一些非洲部落酋長那樣,允許一些不占主流地位的异質文化。但是你是升不到統治階級的地位的。要升到統治階級的地位,這個關是非過不可的。
[51:23]主持人:您剛才提到整個教育系統的問題,包括美國現在的大學。最近有一個很有名的美國大學舞弊事件。非常好的大學,一些常春藤盟校,它也被金錢或權力操縱,讓某些人進去或者讓某些人不要進去。例如說,有一名耶魯大學的女子足球隊的總教練,他收了一名從來不踢足球的學生的家長四十萬美元,讓她能够進耶魯。就像您說的,這是一個大學階級地位下降的象徵,但是爲什麽會這樣下降?
[52:06]劉仲敬:這當然是教育普及的結果。嚴格來說,本來就不應該大多數人受大學教育的。這件事情和福利制度一樣,是全民戰爭造成的。美國大學開始招收普通人,是退伍軍人免試入學法案。爲了保證退伍軍人得到中産階級的地位,二戰退伍軍人免試入大學,然後他們就可以做中産階級的工作了。這是五十年代中産階級人數擴張的一個來源,也是大衆民主的一個象徵,跟普遍福利制度一樣。普遍福利制度其實是退伍軍人待遇的全民化,因爲全民戰爭使得每個男人都要當兵,這是以前沒有的。因此,大學變成普通人都能上的了。
[52:50]首先我們要明白,大學本來就是階級工具。什麽叫精英?精英就是階級的意思。之所以用“精英”而不用“貴族”,那完全是因爲迎合民主社會的偏見。但是民主社會需要精英,就說明民主社會需要貴族,這就說明純粹的民主是根本行不通的。由教育産生的精英階級比起由戰爭産生的精英階級是要糟糕得多,就是因爲它的德性邊界不確定,很容易導致德性敗壞。有錢人建立一個哈佛大學或者有錢人捐一筆錢在牛津建一個什麽學院,本來就是貴族和資産階級讓自己的子弟在年輕時代有一個階級內部的社交俱樂部。他們從事的橄欖球運動或者棒球運動之類的,本身就是一種貴族的模擬戰爭訓練。成績那些是不重要的,只是次要的。而且知識很快就會過時,技術員性質的知識都是很快就會過時的,你學完也沒什麽太大用處,以後隨時下一點技術資料就行了。它的用途是要形成一個排他性的階級網絡,一個上等人之間的網絡。我們是牧師,我們是貴族,我們是社會的精英階級,我們從小就認識,天然就信任。它的目的是爲了培養一個高信任度的精英小團體。如果人太多太濫或者用成績來判斷人的話,那麽這樣的信任關係就會遭到稀釋和削弱。球類運動也跟你的成績沒有什麽關係。球類需要爭取成績,這本身就是商業化和大衆化的産物。它本來就是你自己踢著玩的,一種模擬演習。
[54:36]所以,像這種捐錢給大學的人,本來他的做法應該是這樣的:我自己建一個學校,或者是我捐出來一個學院,然後讓我的子弟在那個學院裏面去當幹事。或者照十八世紀英國的做法就是,捐錢給教會。比如說我是德文郡伯爵,我捐錢給某某教區,讓它建一個教堂,然後我家的繼承不了爵位的小兒子就在該教會當會吏長,很有可能就是一個領乾薪的會吏長。正常情况就是這樣的。所以應該說,現在阿拉伯王子或者馬來王子之類的到牛津大學大量捐錢,把他的子弟送去,目的就是爲了把他們的子弟變成英國貴族當中的最低一級。這種操作方式已經搞了幾十年,所以這個很明顯是下層階級不懂得操作手段,弄錯了方式。那個足球隊根本不重要。你把那些錢拿去捐一個學院或者自己建一個學院,安排自己的子弟不就得了。要按照考試成績或者按照足球成績選學生,這種想法本身就是屌絲階級的想法。屌絲階級的想法就是說,我上大學,我是來占便宜的,我要想哪一方面的便宜占得多。像是日本前財相麻生這樣的人,他乾脆就讓他的子弟不要去上公立大學,就是這個原因。公立大學是給需要錢的窮人準備的,像窮人送自己的子弟去當童工一樣。我們家裏面不缺錢,不要去跟那些可憐人搶他們的飯碗。
[56:07]這樣搞下去的結果當然就是,真正的精英階級會另外搞一個系統,俱樂部式的系統或者獨立的私立大學系統,把公立大學讓給你們,然後公立大學的名聲漸漸就自然而然變濫了,變得跟社區大學或者不上大學毫無區別了。蘇聯有一個笑話就是,自從蘇聯解放了婦女、女醫生的數量大大超過男醫生以後,醫生的待遇也降到婦女平均的工資水平了。其實這不是笑話,正常情况下就是這樣。凡是階級解放、下等階級涌入原來上等階級的地方以後,就像是窮人和有色人種進入美國市中心以後,美國市中心的房價就降了下來,精英階級就搬到郊區去了,精英階級必然要另外找系統的,結果只能是這樣的。然後另外建立系統以後,原有的平衡又重新恢復了。
#完#
    陳易宏
    陳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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