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過年或某個節日發生的事吧,姑姑叫我去給大家盛飯,我打開了電鍋,剛煮好那種滿滿一鍋的飯,我想著「要把飯盛得很漂亮给大家吃」,從中間開始用飯勺盛飯,每一碗盛完還要在飯碗裡戳一戳,不讓飯勺壓過的樣子顯出來,這時姑姑走來,皺著眉說:「妳真的不會盛飯耶!當然要從旁邊挖才不會浪費啊!」說完留下了愣愣的我。
其實這不是第一次發生的事情,但是到了三十多歲,我認真地思考我多麼的被自己的「美感」困擾著。
從有記憶以來,我一直是個喜歡芭比娃娃、迪士尼公主、彩虹小馬,喜歡穿著小洋裝,喜歡畫畫,特別喜歡畫畫,色彩繽紛那種,總之是個這樣子的女孩子。
但到了國小以後,我好像被卡住了一樣。
我沒上過正統的畫畫課,小一還小二時,終於有老師願意賞視我對畫畫的熱愛,送我去參加班際美術比賽,只是,他送我去的是素描項目,我記得那天午休時間,我拿著畫板,對著一株類似開花的仙人掌的盆栽,拿著鉛筆遲遲下不了筆,我不知道怎麼畫出光影,沒有色筆,我不知道怎麼畫出紅色的小花,我現在腦海裡還可以浮出那幅畫的慘狀,當然的,這件事沒有然後了。
我有一位當年做資訊業的父親,我小學時的印象就是,週末就在家拿起螺絲起子組裝電腦、換主機板、重灌電腦,聽著我一直沒聽懂的電腦知識,暑假時還必須去父親的公司當「童工」,每天把名片裡的資料輸入進電腦。
有一年我看見學校暑期班開了一個漫畫插畫班,我好想去上,但父親大手一揮,改成了籃球班,先別提我本身是個體育白痴的事實,當天我進到班裡,還驚覺自己因為名字太中性被編到了男生班。
總之我好像卡住了,我知道我是愛漂亮,喜歡打扮的女生,但我的成長過程裡,一直是個全班最胖又最高壯、不大會打理自己的人,別人給我的看法,也只有到「可愛」的程度。
我的房間也好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狀態,從書桌到整個房間,我不知道怎麼整理,永遠是亂作一團,跟衣物共枕、雜亂到幾乎沒路可走,但我卻又在這樣的房間裡有了安全感。
父親對我的房間狀態是很憤怒的,曾經數次當我回家時只看到房間的東西被丟進黑色大塑膠袋裡,他在我房間的門上寫下垃圾二字、對我怒吼著說我的東西都是垃圾,然後我又哭著撿回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那陣子我突然發現家裡好多鞋盒子,我將桌子底下放了好多個鞋盒子,我是有分類的,我特別喜歡的漂亮的盒子,裝著我最心愛的幾張聖誕卡跟朋友送的禮物,疊在一起,要說到整潔我是不敢,但已經是我自己很滿意的程度了。
但父親仍不理解並無法忍受,那天回家,他拿著一堆資料夾,逼著我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用那種公司用的,裝帳單報表的那種資料夾,做他所謂的「正確」的收納,我記得我那天真的是一邊大哭一邊裝著,當我把那些漂亮的卡片塞進醜不拉嘰的資料夾裡,我真的好像心裡有一塊地方被殺死了一般。
過了不久,我又凌亂了起來,我仍然不會收納。
讀了二類組,原本想選建築系,父親說女孩子念那個很苦,最後我讀了機械,他可能不知道,我在車床銑床鑄造板金的工廠裡,也覺得挺苦的。
再過來到現在三十多歲,雖然我轉了行,也把電腦知識忘個精光,幾乎不化妝、也不太穿很浪漫優雅的衣服,當然我的身材仍然不苗條,寫到這邊我自己都在想,我為什麼這樣對待我自己呢?
特別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有一種「我不會變漂亮」的詛咒在我身上,一到過年我返鄉,我可以好幾天都不洗澡、穿著一樣的衣服,有時看到姑姑的女兒們每個白白淨淨將自己打理很好,自慚形穢吧就是這種感覺。
最近,我開始練習斷捨離了,這是我這些年可說是最大規模的一次,我在灰塵裡找出各式各樣大量的東西要丟棄的時候,特別看到那數十個資料夾,包括著當年父親逼我使用的那個,頻頻想著─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