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下的聖家

（太2:1-18）

　　教會年歷中，聖誕後第一主日又稱為「聖家主日」，按照傳統我們會一起記念這個由耶穌基督、馬利亞和約瑟所組成的神聖家庭，以此為所有基督教家庭的榜樣。所以，以往很多牧者都會選擇在這一天講一下夫妻相處之道、育兒之道、建立基督教家庭之道等等（而我統統都沒有經驗過）。當我們今日生活在邪惡政權的屠刀口下，讓我們一同再去思索這個由耶穌基督、馬利亞和約瑟所組成的神聖家庭，也許我們會有不一樣的視角去重新理解聖家。

　　先談一下馬利亞，馬太福音1章18節：「耶穌基督降生的事記在下面：他母親馬利亞已經許配了約瑟，還沒有迎娶，馬利亞就從聖靈懷了孕。」這是馬太福音第一次提到馬利亞，她沒有獨立的身分，她是耶穌的母親，是已經許配了約瑟的馬利亞，她依存著他人而存在。馬利亞並不是一個能夠命運自主的女性，佢在未經同意下被安排成為當代的未婚媽媽，而且向不了其他人說講經手人到底是誰，只是人人都知道肯定不是未婚夫約瑟。可以怎樣向未婚夫交代呢？幸好有天使向約瑟報夢，告訴他「呢個BB係從聖靈而黎㗎」（而其實我理解不了為何約瑟會相信）；又可以如何向自己的父母和老爺、奶奶交代呢？並無天使向他們報夢，他們可能只會覺得約瑟連同馬利亞夾口供隱瞞真相；如何面對自己的鄰居呢？鄰居未必會「兜口兜面」告知你「我睇你唔起」，但在背後茶餘飯後不斷講閒言閒語，在Facebook 、IG post 上單單打打時自己又百辭莫辯，馬利亞統統都只能夠「硬食」。

　　馬利亞不單要背負未婚懷孕的污名。幾經辛苦十月懷胎之後，天使突然又向約瑟報夢，今次竟然說要立刻連夜「著草」，離開自己嘅家鄉，帶著一個剛剛出世嘅嬰孩移民埃及。帶著一個初生嬰孩出遠門，就算可以搭飛機都非常麻煩，更何況當時要騎駱駝？「身體尚未復原已經很不舒服，個『衰佬』第一次湊B又搞到『揦手唔成勢』，抱又抱唔掂，沖奶又「論論盡盡」咁！」（呢個會唔會都係Karen媽媽嘅心聲呢......）連夜趕路，舟車勞頓，流落異鄉，本來和約瑟對幸福新婚生活的美好想像在一年之間完全一百八十度反轉，在希律的屠刀下淪落成為難民。

　　幾年之後，他們一家回流以色列，終於算是可以過一些相對安穩的生活，生兒育女。然而，兒女尚未全部長大成人，丈夫約瑟就已經離世，成為了寡婦，從此要獨力養大幾個兒女。好不容易，終於捱得到兒女全部長大成人，誰知又要白頭人送黑頭人，親眼見證大兒子耶穌因政治罪名被釘上十字架。

　　馬利亞的人生充滿了苦難，她總是一直捱，一直捱，每每捱到彷彿終於得見曙光，突如其來就會發生意外，情況急轉直下，然後只能繼續捱下去。要記得，當時並不是一個能夠安居樂業的年代，馬利亞看著邪惡的羅馬政權依舊千秋萬世，但自己根本無能力可以改變到什麼，她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繼續默默地為自己的家庭貢獻一切。

　　上星期去了越南胡志明市旅行，旅程當中我去了戰爭遺址博物館，裡面記錄了越戰期間的許多點滴。今時今日，「美軍來了我引路」，但當日美軍真的來了，卻為他們留下永不能磨滅嘅傷痛。館中有一張相片令我非常印象深刻，拍下了一個個裝著變了形的初生夭折嬰孩的玻璃樽。原來，美軍當時為了令敵人無所遁形，用戰機在很多樹林上空灑一種叫「橙劑」的毒藥，令所有樹葉在兩日之內盡數枯萎，迫使敵軍不能匿藏於樹林中跟美軍打游擊戰。「美軍不過視我們為試驗最新研發武器的實驗室而已。」連美軍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橙劑裡面含有大量第一類致癌物TCDD（Tetrachlorodibenzodioxin），即二噁英的其中一種，但根據2003年的一份報告指出，美軍至少噴灑了9092萬公升橙劑在越南境內。就是因為食了被這些被毒藥所污染的食物，極多嬰孩因此而變成畸胎、夭折，而即使能夠存活下來的好多都是智障、身體殘障、連體嬰、大頭嬰孩、在身體各處增生了大量不明肉團等等。這些嬰孩的母親根本不知道她們每日都在進食毒藥，亦不知道生下來的兒女會變成這樣。原本以為戰爭結束就會慢慢捱出好日子來，但她們跟馬利亞的遭遇十分相似，原來這不過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屠刀從來都未曾離開她們。好絕望，好痛苦，好無意義，完全不明白為何要那麼辛苦，為何上主要對他們這樣殘忍？為何不索性讓她們在越戰中喪生，一了百了？為何不施行神蹟使她們不育，至少不用看著自己的兒女如此痛苦？至少都要差天使讓她們知道這個情況，好讓她們自決是否要生兒育女吧？然而，我在博物館和美術館看見了他們的另一面，他們的生命力都很頑強，對生命充滿熱誠，受影響兒童所畫下來的畫作很多都充滿了盼望。馬利亞和這些受橙劑毒害家庭的遭遇，帶給我一個震撼：當我們一直說「沈默就是幫兇」，很多人其實根本無能為力去做什麼；當我們一直說要「時代革命」，但其實我們很多時候在邪惡面前的確不過是零，我們有時根本不能命運自主。唯一能夠做的，就只有咬緊牙關繼續活下去而已。雖然我們不知道我們如此努力到底對這個世界會帶來什麼影響，但有時也不需要講得為了世界那麼偉大吧，單純「活下去」本身就是繼續控訴著邪惡，「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種抗爭。

　　接著，我們來談談約瑟。約瑟的人生自從遇上馬利亞這個未婚媽媽之後就徹底改變了，為了接納一個性小眾，他選擇了放棄自己的聲望；為了守護手無寸鐵的嬰孩耶穌（而嚴格來說耶穌根本不是他的兒子），他選擇了離鄉別井，帶著兩母子流落異鄉淪為難民。按馬太福音記載，天使總共三次向約瑟報夢，第一次告訴他耶穌就是救世主，第二次叫他要帶著耶穌走難去埃及，而第三次就叫他帶耶穌返回以色列。然後呢？然後就再沒有然後了，聖經並無記載天使再向約瑟報夢。到底耶穌幾時會出手拯救世界？耶穌幾時會推翻落馬政權？約瑟統統都無從知悉，他卻為了一個這樣虛無飄渺的未知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屠刀下，約瑟並未天真得選擇去建立一個大台來打算守護其他孩子，他知道他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他只能夠低調地守護上主所交託他能夠守護的生命，秘密地帶著耶穌逃過屠刀口。極有可能早逝的約瑟根本見證不到耶穌如何完成光復大業，但當我自己嘗試代入約瑟去想像，其實約瑟可能根本並不在乎什麼光復大業，因為即使耶穌最終能夠成就多少，其實這並不會影響約瑟的決定，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可貴，不是嗎？去接納他所能夠接納的小眾，去守護他所能夠守護的生命，這就是他在當下唯一可以做的事情，而這個亦是上主所賜予他的召命。

　　歷史永遠都是由勝利一方所書寫的，戰爭遺跡博物館中，幾乎全都是美軍惡行的記錄，唯一一個美軍被表揚的故事卻令我尤其深刻。當時美軍已經不再是純粹執行軍事任務跟敵軍打仗那麼簡單，他們已經失去人性，變態得把越南人的首級割下，然後合照留念；變態得把越南人的人頭去肉成為頭骨，掛在自己的行裝上面作裝飾用；他們會無端端闖入平民的村落裡面，以懷疑他們匿藏敵軍為藉口來燒村，甚至屠殺平民百姓。有一次，一營美軍正在圍攻一條村落，而另一營美軍來了會合他們。來會合的美軍看見自己的同袍向村落開槍、放炸彈，但明明根本完全見不到有任何敵軍的蹤跡。來會合的其中一個軍人嘗試勸停他們的行動：「等等，我有更好嘅方法可以處理呢件事，令入面嘅人出黎投降。」原本正在圍攻的另一名軍人卻答道：「最好嘅方法咪就係只要我扔個手榴彈入去，佢哋咪會出黎囉！」來會合的軍人堅持要求要他們放緩攻勢，他就聯同幾個軍人行入村中，發現裡面根本真的沒有敵軍，只有一班受驚躲進屋中、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他們嘗試向村民保證，只要他們願意跟自己行出來，無人會傷害他們。就是這樣，幾個美軍避免了一次不必要的屠城。這幾個美軍並無能力去阻止戰爭發生，他們身為軍人亦無法選擇不參與在戰爭當中，但他們卻可以努力做好自己可以並且本來就應該做好的事情，去守護那些在他們面前而他們所能夠守護的生命。

　　有時，我們都好像約瑟一樣，我們沒有辦法去確定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效，我們未必可以親眼見證改朝換代，但我們都可以去好好接納上主所交託並放在我們身邊的小眾，默默去守護上主所交託到我地身邊的生命，和身邊的人徹徹底底齊上齊落。

　　最後，我們來談一下聖嬰耶穌。在這一場希律的屠殺當中，上帝所選取要親自成為的角色往往令人最為意想不到。上帝並沒有選擇出生在一個太平盛世，亦沒有選擇趕去送頭來解鎖自己的犧牲成就，卻偏偏選擇了成為屠刀下的倖存嬰孩；上帝並沒有選擇去匿藏在伯利恆城裡面，差派十二營天使來保護自己，卻偏偏選擇了去成為民眾中逃難移民求生的眾多難民之一；上帝並沒有選擇一個更名正言順、更有光環的出生背景，卻偏偏選擇了聖靈感孕，成為一個背負著未婚懷孕污名的性小眾之子。為何要如此選擇？因為上帝所選擇的正是甘願道成肉身走進苦難。

　　今日的新約經課希伯來書2章如此說：「原來那為萬物所屬、為萬物所本的，要領許多的兒子進榮耀裏去，使救他們的元帥因受苦難得以完全，本是合宜的......兒女既同有血肉之體，他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藉着死，敗壞那掌死權的，就是魔鬼，並要釋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為奴僕的人......他自己既然被試探而受苦，就能搭救被試探的人。」希伯來書的作者如何理解耶穌的受苦？耶穌選擇受苦，正正因為他要去拯救那些同樣受苦的人；耶穌選擇受死，正正因為他要拯救那些「一生因怕死而為奴僕的人」；耶穌選擇被試探，因為耶穌要去拯救「每一個被試探的人」。

　　舊約經課以賽亞書63章9節如此說：「他們在一切苦難中，他也同受苦難，並且他面前的使者拯救他們。他以慈愛和憐憫救贖他們，在古時的日子常保抱他們、懷搋他們。 」同樣談及苦難，為何編排經課的先賢要如此把三代勁課編排在一起？我相信他們希望強調的是：耶穌並未在屠刀之下缺席，耶穌並沒有撇棄那些被宰殺的嬰孩，亦沒有無視這些家庭的苦難，我們所相信的耶穌是選擇了要去「同受苦難」，選擇了要「以慈愛和憐憫救贖他們」。

　　當耶穌基督選擇走進苦難，我們就必須去問：基督的身體在哪？基督的身體是否與受苦難的倖存群體深深連結呢？抑或去了試圖拯救那些施加苦難在他人身上的壓迫者，結果卻成為了製造壓迫的一份子？基督的身體是否與被污名化的手足、小眾深深連結呢？抑或不過留在一個道德正確、教義正確、政治正確的世界？基督的身體是否與緊犧牲者深深連結呢？抑或原來不過仍然是「一生因怕死而為奴僕的人」？今日的教會——我們每一個又有沒有勇氣一直跟隨基督進入苦難當中？

　　這個主日的經課編排，焦點是「苦難」，因為我們在聖家主日中要看到的絕不單單是聖家，更要去紀念、關注那些在聖家以外男嬰被屠殺的家庭，要看到聖家如何走進他們所經驗的苦難當中。

　　最後，讓我讀出三年前同樣為這個主日而寫講章中的引言和結語，作為今日講道的結束。

　　在耶穌降生後十二年，一個來自伯利恆的牧羊人家庭上耶路撒冷過節。在回家途中，九歲大的女兒問她的父親：「爸爸，尋日我在聖殿中認識了一個從加利利來的哥哥，佢叫耶穌。佢好犀利！拉比問什麼他都識答，有時仲問返佢地轉頭添。你知唔知呀，原來佢都係喺伯利恆出世㗎！，他大我三年，咪即係同哥哥同一年出世囉。但係，我記得爸爸講過，哥哥當時係因為被皇帝下令屠殺bb而死嗰啵，咁，點解佢無事既？」父親答她：「佢叫做耶穌呀？當年爸爸見過佢呀！嗰時，天使向爸爸同其他叔叔顯現，同我地講，佢就係彌賽亞喇，佢係要為我地帶來救恩的君王。當年佢地一家離開得很急，佢爸爸同我講，佢哋收到天使的命令要趕去埃及。佢哋離開嘅前一晚，我地仲一齊禱告，食了一餐晚飯送別佢地。就係因為咁，耶穌哥哥就去左埃及，逃過左呢一劫囉。」女兒點點頭，思索了一會，便問：「咁，皇帝殺bb是不是為了要殺耶穌哥哥？如果耶穌哥哥沒有出世，又或者佢無走到，我哥哥咪唔駛死lor？點解佢地咁自私既？」父親呆了呆，伸手拖住女兒的小手繼續行，並未即時回答她的問題，心中浮起盡是十二年前的往事。

　　女兒見爸爸良久沒有回答，便搖搖父親的手，目光投以充滿疑問的眼光。牧羊人見狀向她微笑，摸摸她的頭，回答道：「乖女，你要記住，害死哥哥和其他bb的不是耶穌，也不是上帝，是窮得只剩下維穩的羅馬帝國政權，是那個因為懼怕耶穌哥哥而『騰雞』到要濫殺無辜的希律王。所以，你長大後記得不要學那個壞人希律，要學會包容接納他人，愛你的朋友如同自己。」

（2019年12月29日基督教善樂堂主日崇拜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