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蛋治、兩件蛋撻,飲咩野?」
下午茶時段的茶餐廳雖然沒有午飯時段的熱鬧和繁忙,卻是一個能夠讓客人慢慢坐在一起詳談的時間。
「嗯……我想問依度係唔係有英式下午紅茶飲?其實我係聽講有先黎……」
而對於侍應來說,則是一個可以放慢工作步伐的時段。
「係。但因為係特飲所以要加十二蚊。你要一杯?不過依家得番大吉嶺,阿薩姆、伯爵同爪哇係尋日已經冇貨,要等下個月先有。另外如果你想飲下午茶我超建議另加一份司康餅。」
我往往喜歡在這段時間裡觀察著客人在點餐時所展現的各種不同:隨便的、開心的、尷尬的、慌張的……
「呀……不如你幫我決定啦,其實我只係想試下依間野啲英式下午茶有幾好飲。」
因為人民的感情實在太豐富了,所以我往往可以透過這個舉動,從大家身上感受到趣味:不管是相熟的客人,還是陌生的客人。
「幫你決定冇問題。廚房!六號檯一份餐蛋治、司康餅、兩件蛋撻。」
不過最高興的,莫過於從陌生的客人口中,聽見他們說想喝一口我泡的紅茶──
正確來說,是他教我泡的紅茶。
「另外搵人頂我個位,我要去沖杯茶。」
面對陌生客人的下單,我一邊說一邊快速地寫了一張收據給她,接著便把手上的紙和筆放在褲袋裡,走入水吧,與本來在這個空間工作的伙計換了崗位。
習慣性地取出了專門為泡茶而設的水煲後,先行清楚裡面,確保一塵不染後注入自來水──不能直接從熱水機取水,因為不新鮮的水含氧量很低,會破壞茶香。
燒水後,便要從吧檯上方的廚櫃裡取出了茶葉及茶具──一套優雅脫俗的茶具在我打開廚櫃時先行映入眼簾。這茶具上刻有金色的幼細花紋,看來就像是無數藤蔓交纏而成的剪影圖案,一直從底部延伸至頂部邊緣,再慢慢擴散成有形的枝葉和花朵,是一套跟這間裝潢破舊不堪的茶餐廳完全不相襯的茶具。
不是這套。
這一套不是供普通的客人使用的。
我轉向了旁邊那簡單的純白色茶具及茶罐,毫無猶豫地把它們取出,關上了廚櫃,把茶具放在吧檯上。接下來,我開始準備奶罐及糖罐:奶必須使用均質牛奶,糖必須使用白方糖,同時亦宜用夾糖器取糖:如果使用普通茶餐廳常用的砂糖和茶匙來對待英式下午茶,絕對會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根據經驗,水快要燒開。趁著還有丁點時間,我確認了放在吧檯角落上的沙漏,以及取出普通的瓷碗用來當作水碗之用──
「賀!」突然,外面傳來了坐在收銀處的老闆的大喊:「救命!有個鬼佬黎左呀!」
「嗄?」我道:「叫佢等陣啦,就快水滾啦。」
「點叫啊?等陣既英文係咩啊!」他語氣慌張:「等!客人!」
為什麼大家總認為把聲線壓低點,把話說得沙啞點,中文就會變成英文了?
「唉,我出黎啦!」我道後,無視了水將要進入沸騰狀態的事實走出了水吧,往餐廳門口的方向看──
「欸?」
綠眸衝入眼裡的瞬間,我驚訝得只懂呆在原地,注視著眼前的外國人。
「Horace?」
啊,要用上那套茶具了。
當那放在收銀機上、列出了 1998 年 4 月的月曆旁的收音機,正解釋著下個月將會舉行的立法會選舉的新選舉辦法時,我剛好泡好了客人,以及他的茶:
「為什麼你會到這種地方來?亞瑟先生。」提問的同時,我用右手提起茶壺,左手持著濾芯,盡可能溫柔地把第一道茶倒入他的杯子裡:「我沒想過你會踏進這種……簡陋的茶餐廳。」
幸好老闆的英語水平不好,否則他現在一定會仇視我。
「啊……我在附近有工作,正好聽說這裡有很好喝的英式紅茶所以來了。」他道,我則把茶杯交給他,他接過後道謝,然後繼續說:「本來還打算在發現這裡賣的是冒牌貨的話就嘲笑一番,不過現在看來已經不用……」
剛才點餐的客人在此時亦在我的背後,跟另一位伙計低聲嘮叨:「點解果個人可以用咁靚既茶具,我就唔用得?」
伙計回答:「我都唔知,但我做左咁耐,都係第一次見佢會拎依套野出黎招呼人。」
「不過這裡真的不是個適合享同紅茶的環境……」亞瑟先生突然說道,我回過神來,見他喝了一口紅茶後愣了愣,然後道:「雖……雖然很好喝,但還是我泡的好喝點。」
我苦笑,放下手上的茶壺。
「說起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當個……」他頓了片刻後才吐出詞彙:「侍應?」
啊。果然……需要解釋嗎?
他繼續說:「一個城市在這個地方當侍應太奇怪了吧?你的上司到底是怎樣想──」
「我……」我打斷他,卻只有勇氣盯著桌上的茶具道:「我暫時被禁止插手政務了。」
他睜大眼睛注視我,嘴巴張開著卻沒有說話。
我嘗試笑著解釋:「那個……先生的上司要求我要把你和彭先生定下的制度都換掉。而為了讓事情進行得更順利,所以命令我不能插手這件事,直至下個月的選舉完結為止。不過我好好地讀過了選舉辦法,聽起來還算是以民主為基礎,再加上……」
「你覺得沒問題的話就好了。」他展現出微笑,放下了手上的茶杯:「不用向我報告啊。」
不用向我報告。
啊。我們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
「說起來你的茶要涼了。」我道,只為了轉移話題:「快喝吧。」
那吵鬧的氣氛,對於我和阿爾弗雷德來說應該是平常的事。
「你這傢伙就不能不反對我嗎?你總是在反對我,可是會讓會議進度變得非常緩慢啊。」
於某國的會議過後,我們一起到機場的期間總是向對方表達不滿。
「你怎麼又不想想你那些天馬行空的不實際建議到底如何得到大家支持?既然我不是白癡,理所當然要反對啊。還有反對你的又不只有我──」
對,那理應是平常的時光。
「那些到底建議有什麼不好?」他不滿地在我耳邊喊了一聲後開始喋喋不休地解釋:「作為英雄當然要做些英雄要做的事啊!像賀瑞斯那樣──」
什麼?
「──明明是個城市卻到茶餐廳做侍應什麼的,這種不合身份的事我才不會做啊!」
他……說了什麼?
「說起來有點餓了!我們去吃麥當勞吧!我記得這附近應該有……」
他繼續自說自話,我的注意力卻全都放在他剛才的話語上:「阿爾?」
而當我開口叫住突然欣喜若狂的他時,他終於停下,一臉無知地轉向我,眨眨眼睛:
「什麼?」
我已經不知道這一刻的自己,露出了一個怎樣的表情了:
「你剛才說賀瑞斯怎樣了?」
「第二道茶要加奶,對嗎?」喝光第一道茶後,賀瑞斯開始替我準備下一道茶。
「對,謝謝。」我回答後,發現其他侍應都在忙碌,唯獨只有他在服持我一人後,我不禁問道:「你現在正在上班吧?就這樣站在這裡招呼我一人沒問題嗎?」
他聳肩:「老闆要我辦這個下午茶時段時,我提出了『下午茶時段由我主持』的條件,所以不會有問題的。」
只要跟利益有關就非常懂得討價還價的香港人。「不過意想不到你的老闆會讓你辦這件事啊。明明是一件跟這間茶餐廳格格不入的事。」
「本來他是反對的,但當第一個客人喝了我泡的茶後,便接二連三地有別的客人來詢問了……」他以非常熟練的手勢倒茶及加奶,然後再度把紅茶遞到我的眼前:「大概是『有錢不能不賺』的感覺吧?」
「但這個時段不能維持一輩子吧?你總要回去自己的工作崗位……」話後,我拿起紅茶喝下一口,細味這茶中的香味。
他聽後則放下手上的茶具,帶著些微遺憾的笑容,看著在收銀處看報紙的老闆道:「其實我已經跟老闆說了下個月尾就會辭職,所以一個多月後這時段也會消失了。不過對老闆來說應該賺得夠多了吧?我每天下班時都能見到他那笑逐顏開的模樣。」
看著他的笑容,總覺得對比起他的「正職」,他更愛在這裡服務大家:「你看來也很高興。」
他愣了愣,接著視線終於回到我的身上:「嗯……該怎麼說呢?大概是因為我很難得地有了決定權的感覺?說實話,我不知道要怎樣形容,但不難受就是了。」
怎麼突然變成詞窮的小鬼了?我開玩笑般說:「難道你覺得不安嗎?不過那個王耀顯然沒有我般聰明吧,你會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賀瑞斯?」
他蹙起眉頭,展現出一臉難受,卻沒有把感受轉化為相配的話語:
「不安什麼的……大概不能有吧?」
對不起。
心裡湧出了這個詞彙,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為了什麼而向他道歉:把他交還及王耀嗎?還是我來不及為他的政制打好基礎?
總覺得,這兩個都不是正確答案──
「你不知道嗎?」那一個平常的時光裡,與阿爾之間的對話在此時於耳邊迴響:「他被自己的上司禁止了暫時插手政務,結果他就像在自暴自棄地到了茶餐廳當侍應和泡紅茶啊。說起來你不去看看他嗎?」
「嘛,只要能夠生存下去就沒問題了。」他摸摸自己的頭髮笑著說:「我們就是這樣的吧?而且我的身份也不方便對先生的上司多說什麼……」
「Horace, You're not no one.」
不知道是哪條神經的問題,我衝動地開口了:
「You are Hong Kong.」
我不知道他聽後有什麼想法,但他那愕然的表情,還有那停在空中的手,都令我意會到他被我嚇倒了。縱使我認為自己沒有說錯任何話,但看到他的反應後,我不得不承認剛才所說的話的確不像是自己說的。
「嘛……」我把紅茶放在嘴邊低吟道:「我讓你回去王耀身邊的原因絕對不是讓你在這裡當個侍應的,總之你千萬不要失禮我……」
「嗯。」他的愕然在我不覺意時轉化成微笑,一臉溫柔地道:
「我會努力的,亞瑟先生。」
我呆了一下,然後喝下了茶,打從心底地覺得他能夠露出以往的笑容實在太好了。
一直播放著的收音機在此時播了一段音樂,接著有人說出了我聽只能聽懂一點兒的廣東話,而賀瑞斯則放下茶具道:「你接下來有什麼安排?原來將近六時了。」
「已經是這個時候了嗎?那我必須離開了。要趕上回英國的飛機。」我喝下最後的一口茶後開始收拾著自己的個人物品:撿起外套,拾起雨傘,接著取出錢包──
「這一次我請客就好了。」賀瑞斯阻止了我的動作:「不過下次我到英國的話,你務必要請我喝紅茶。」
我頓住,想起東方人的禮儀後便道:「我明白了。但如果你到英國的時候不通知我,我可是不會特意找你喝茶的。」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趕時間吧?快走吧。」話音剛落,他用手勢告訴了老闆不用收費,而老闆只是一臉不滿地嘆了口氣。
我轉頭往餐廳門口走去,卻在步出去前停了下來,心中有道聲音迴響著:
我要說的,是否都說完了?
「亞瑟先生?」
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沒有作為吧?
我能做的就只有相信這個孩子的能力,
盼望他能一輩子成為這世界上最閃耀的東方之珠。
於是,我回頭說:「賀瑞斯,再會了。」
嘛,他是我養大的孩子,一定不會輕易地被破壞的。
他有點驚訝,不過接著便以笑回應:
「嗯。再會了。」
離開的這一刻,我衷心地祈求著自己的想法,
會在不久的未來裡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