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真實、虛假的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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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寫給一些年輕人看的,當然筆者沒有多老,只就以一個「外省第二代」來說,個人經歷是比較接近新世代。本文分為上下兩部份,上的部分是講古,主要講筆者個人從小到大,所經歷過的「衝擊」與「震撼」,並由此產生的自我啟蒙。當然,故事本身有可能是假的,除了個人年紀小小的不可靠記憶外,就是先父母口述以及從幾個姨媽那邊聽到的。這種純粹依靠記憶而非資料的東西,就請讀者當作純粹的野史看吧。(註:有看過先父給黨部的自傳,裡面寫著曾在哪一役中「斃匪萬餘」,一個上尉軍官都可以殺到上萬,那偉大蔣公應該把共匪都殺光了。所以,從那時候起筆者對國軍的資料,向來保持健康的懷疑態度。所以這邊要先講,說不定他唬爛的戰役事蹟也不少。)
下的部份,則是筆者個人的觀察,因為生長的時代剛剛好就在開放前後,所以有幸可以看到所為的外省族群第一代、第二代到第三代,相關的想法與背景極其可能的思考慣性,這當然還包括所謂的本省族群,不管是嫁外省新郎還是娶外省媳婦,他們對事情的一些看法。當然這屬於個人的第一手田野觀察,具有很強烈的偏見,沒有啥學術價值。(註:偏見就是,沒有統計上的真正意義。)
本文屬於雜談,一些可能的疑惑在上面先講過了,所以請讀者高抬貴手別打臉,若可以補充與指教更好。
前半部屬於講古的部分,主詞使用「我」,請讀者習慣一下。

一、

從小我就認為,我是一個外省人,祖籍是中國大陸的一省,被萬惡共匪竊據,總有一天我們國軍會打回大陸,重建美好的家園。父親跟我說,總有一天會跟他一起回到故鄉,有連山的大片土地,祖父母在鄉里小有名聲。不過,母親卻說,我是在台灣生的,這裡就是我的家,中國那邊等反攻成功再考慮。
小學的時候,沒有遇到過說台語被罰錢的人,只是老師告訴我們,講話要字正腔圓,說話不能有口音,不小心說台語會被老師罵。可是,這跟鄰居老奶奶講的好像有點不一樣,她說他兒子小時候說台語會被掛狗牌。反正,我也不在乎,因為我又不會講,而且講台語還蠻粗俗的。不過,母親跟外婆、姨媽講話的時候,都是用台語在講,我跟著學兩句好玩,父親反而說會講也好。(註:他是真的沒罵過,只說在學校少講。不過筆者真的在學校說幾句台語,老師也不會罰,倒是有一些「壞」同學老是常講台語被罵,現在想想,那應該叫做「後台硬」。)
印象中,父親從不會打人,只會用罵的,罵人的時候一定讓你知道為什麼,不管是玩具沒收好,還是學校功課沒寫。父親凡事理性思考,跟母親純粹的宗教感性完全不同,母親會因為教堂修女念幾句,回來把我罵個半死,好像不遵守聖經的指示作就是錯的。但是,當父親喝酒後就完全不一樣,我會無端被罵,反倒是母親會照道理來勸說。小時候常常在想不通,到底為什麼父母的性格差這麼大。(註:是真的差非常大,反差到你會覺得是不同人。)
有一天,一切都不同了,父親在那幾天非常的興奮,一整個晚上都在寫信,寫了幾封又揉掉幾封,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開始可以寫信到大陸去。父親的情緒在冷靜與激動中過了幾個月,直到某一晚上看他一個人在房子不停的哭泣。父親淚流滿面的說:你伯伯跟二伯母都還在。(註:政府當時開放通郵,附帶一提的是,大陸那邊的堂哥在之前幾年就有斷斷續續寄信,但因為台灣還沒開放,所以大陸那邊的信件內容比較像是找人。)

二、

從那時候起,他每星期都寄信與回信,慢慢的了解到整個家鄉的狀況。然後酒喝得更兇,情緒起伏的更大,夜晚常在流淚,那時候我年紀小,還沒辦法掌握到離鄉四十五年的人,心中的起伏到底有多大。我只知道,課本上的家鄉,父親常說的美麗家園,已經開始具體化了。
一天又一天,探親的許可下來了,時間就定在暑假。父母與我三個人,心情各有不同的複雜,父親只想要快點回鄉,母親害怕共產黨很壞,我想的都是可以坐飛機出去玩。在時間確定到出發的短短幾個星期,我發現小時候的故事有一點不一樣。日軍進佔後,因為父親的兄弟全都從軍,在害怕下逃到鄉下去;後來共產黨來了,就開始清算地主,但因為兒子戰死好幾個,好像就將功抵過了;文革的時候祖母又被抓去鬥爭,不過好像是在作人成功,所以鄉里沒人出來指控,最後只是沒收家產了事。(註:時間點筆者不知道,因為這段歷史間隔十年以上,只能了解到發生的事情。總之,堂哥後來還可以入黨當到官,應該也不是被打成黑五類。堂哥到底是不是市書記已經忘了,不過從當時就可以搞到公務車帶我們跑幾百公里都不用還,搭火車的臥室旁邊住的都是共黨官員,看起來應該不算差。)
不過故事總歸是故事,親眼見到才是真的,抱持這種想法的我,搭上飛機前往香港,從香港搭火車進廣州過海關,真的親眼見到「萬惡共匪」,感覺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人。在廣州那邊見到了傳說的堂哥,一個五十幾歲的人,手持父親名字的牌子,用鄉音大喊:七叔!就在車站裡,父親的淚止不住。當年決定加入青年軍的時候,不過是青澀的中學生,八歲的堂哥被抱起來笑著說再見。這是他們兩人相隔四十五年後的再一次擁抱。(註:不過老媽倒是還很擔心,會不會真的被共產黨抓起來。)

三、

回鄉的火車需要一天多,我們在訂好的臥鋪內休息,只不過我吃不慣大陸的食物,正感激味王牛肉麵的美好。在一旁聽著他們談論家鄉的事情,到這時候我才知道,父親還認識的人,只剩下幾個了。當時已高齡八十的二伯母,在一個大家庭中代替祖母照顧年幼的弟妹;四伯父因傷很早就回到家鄉;還有離鄉時仍在強褓中的侄兒。除了兄嫂外,其他人離家時都算小,跟父親是否算感情好都難說。(註:那包味王牛肉麵真的是最好吃的一包泡麵,幸好老媽有先見之明,怕吃東西吃不慣,帶了兩箱泡麵。)
火車一路經過嶺南地區,我是很驚訝的問,課本上不是說這邊都是樹嗎?堂哥說都砍掉了。經過長江的時候,我問父親長江不是很清澈嗎?怎麼跟黃河一樣,洞庭湖不是號稱八百里,湖面抵達地平線嗎?父親只是重覆的說,一切都變了。堂哥也說,這幾十年真的變很大。看著父親茫然與疑惑的眼神,我開始也不清楚,到底書上寫的跟親眼見到的,哪一個是真的。(註:工業化加上「向湖要糧」政策所致。)
四十五年後的那一刻來了,整個大家族最後的支柱,父親的二嫂、我的二伯母,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遠遠可以看見,她使盡力氣想要從椅子上起身,而父親拖著得過糖尿病的身體小跑步過去,在她勉強起身的同時,父親的雙膝已跪下,用著我一樣聽不懂的鄉音抱頭痛哭。兩人的眼淚不是假的,他們真的互相認識,就算經過了四十五年,二伯母把父親從小照料到大,目送著從軍去,感情都還在。也許是我冷眼旁觀,我小小的頭歪著看著旁邊幾十個親戚,除了老一代的那三個人,其他人似乎不關己事。(註:唉,後來就知道了,要的還不就是錢,誰管一個遠在台灣的叔公啊?他帶的錢比較重要。筆者的四伯父跟姑姑,後來見面的狀況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的衝擊,父親從未跟人下跪過,也從未哭的這麼像小孩過。

四、

隔天,我跟著父親與幾個親戚,去祖父的墳前上香,原本以為一個大家族,祖父的墳應該還蠻富麗堂皇的,至少以台灣的標準來說不會太差吧。結果呢,土堆一座,搞不好還不見得真的是祖父的,在那戰亂的年代,祖父沒有祖母活的久,祖母在老家那邊還有墳,祖父的真的就是這樣。(註:解釋一下,我們先到的地方,是當時整個家族主要的住所。以一般標準來說,房子很大,還有電視電話,算很高水準了,當然這不能排除共黨官員是不是很會賺錢的可能。祖母的墳在老家那邊,距離兩三百公里,祖父母之所以沒有合葬的理由,到現在筆者還是不知道,只不過依照記憶來回想,很有可能是沒法確定身分。)
我後來水土不服,發高燒了兩天,拖延了原本要去遊覽的幾個名勝,對我來說是覺得好可惜,不過探親的時間就是那兩周,時間到了也該走了。臨走時,父親對著二伯母說,過幾年一定還會再回來。不過,當時誰也沒想到,這一次探親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回到台灣後,父親還是常常看著照片在哭,只不過眼淚似乎不大一樣。他常常說一切都變了,環境變了、家鄉變了、人也變了,當父親脫離那個感情的漩渦,恢復理智的思考,他也很清楚,家鄉除了兩個老人外,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存在。每一次大陸的來信,都有附上一些照片跟近況,順便要一些小錢,如祖墳需要修、祖父母要合葬、要幫四伯換一個好的房子等等。雖然已當時的生活水準換算,拿一萬台幣在當地使用,抵的過在台灣十萬的價值,但我們家畢竟不是有錢人,父親也比較可以冷靜思考,衡量整個狀況。(註:還是有偷偷寄錢過去,金額雖然不大,但每次都被老媽念。其實回台灣後我們都知道,那邊就只是要錢而已,除了二伯母跟四伯那兩位當時已經七八十歲的之外,每一個人要的都是錢。)

五、

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從小父親就說,總有一天要回到故鄉,自從回台灣後就再也沒聽他提過;從小父親就講,遊子總要落葉歸根,葬在祖父母身旁,自從探親後就再也沒提起;從小父親就認為,兩岸總有一天要統一,中國人一定要團結在一起,只是那一天後就再也沒聽過了。
一年後,父親的淚水再次決堤,因為大陸的來信,二伯母已經過世了,家鄉唯一的聯繫斷了一條。再過一年,四伯父也走了,於是對父親來說,家鄉還有感情的臉孔,已經都不在了。不久之後的某天晚上,父親喝完一瓶高粱,看著相片中的合照,對我說:「爸爸死了就葬在這吧」。(註:筆者要道歉,詳細的時間真的忘了,由於信件都已經散失,沒辦法確定時間發生點。)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的震撼,父親放棄了落葉歸根,決定要埋骨在台灣。

六、

之後父親就跟母親長跑教堂望彌撒了,似乎只有心靈上的寧靜,可以帶給他一絲安慰。從十四歲那一年,決定跟隨兄長的腳步從軍報國,而日本投降的消息並不是回家的承諾,隨後國共內戰的讓他一路打仗到台灣,在大陸的戰役、八二三與其他多次炮戰,身上幾處青色的痕跡,是彈片嵌入的結果,訴說著四十多年來經歷過的一切。(註:八二三炮戰有參與是他口述,但根據後來我查證,當年他的單位在陸總部,除非是駐金門的人員,不然這應該只是亂講。但小時候聽他們跟眷村的幾個伯伯閒聊,又好像是真有其事。總之,筆者不能確定。)
幾年後,父親也過世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對他來說也是。在台灣的一處天主教墓園,他的骨灰就放在那裡,與幾年後也去世的母親合葬。
這是我第二次的衝擊與震撼,歷史的一切,不管多沉重與多不堪,最後也不過是化為塵土。於是我開始去思索,這十幾年來,父親跟母親的角色。

七、

一開始,我只是回想,回想小時候記憶所及,父親到底說過什麼、為什麼說、為何如此說。跟眷村的哥哥姐姐比起,我算是很幸運的,他們從小就被嚴厲的管教,而他們的父親卻多半是退伍老兵,教育程度不高。而我從未被打過,父親只跟我講道理,告訴我為什麼行為是錯誤的。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思考這些理由。
經過本人口述與後來的查證,父親的軍旅發展並不順遂,來台後多年都未升遷,就利用當年的優待,轉考公務員資格,普考過關後就擔任基層公務人員。但跟我所認識的其他公務員伯父不同,父親常常看書,也許受限於教育背景的不足,他一本書常看很久,這點滴的閱讀,或許就是影響他對教養看法的主因。而母親正好相反,他是極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小學下課天天都要跑教堂,周末要上聖經課程。她對教養的看法又是另一種極端,非常的道德觀與感性化處理事情。
父親的理性並不是只有在處理公務,小時候回家等著看電視,一定會陪著父親看新聞,從他在縣政府的主管調到學校這十幾年,我幾乎是天天聽他在評論新聞。父親評論新聞的角度跟母親完全不同,母親是新聞說什麼就是什麼,父親則常常冷笑,看著電視上曾經是同事的官員講話。(註:縣府主管升職等並調任學校,大家要不要猜猜看這是升官還是外放。)
這些新聞評論很有趣,而且幾乎都是大學時回想起來才發現到底多好笑。某個官員談論治理理念,父評:他以前就只是一張嘴,光拍長官馬屁。某位將軍談論打仗的指揮若定,父評:那時候通信全部中斷,前線各打各的,他在後面能指揮個屁。原來,這些電視媒體上清廉有能的官員、打仗神勇的將軍,都是這副德性。(註:看筆者家裡多窮就知道,當個真的不收錢的清官,下場會是怎樣。)
這大概是我後來從不相信媒體塑造出的官員形像的理由吧。

八、

真正有文化衝擊性的,是當年民進黨街頭運動時期的狀況,在李登輝執政的時期,主流非主流的鬥爭,野百合學運的畫面,我當時所聽到的。
新聞媒體的播放,主要的角度放在民進黨的街頭暴動,擾亂社會秩序等等。母親的街頭巷議聽到的更驚悚,當時母親是這樣對我說:「聽說民進黨的人在花蓮那邊有訓練基地,專門訓練打人跟暴動。好可怕,怎麼會有這種人啊」。也許各位讀者會覺得很詭異,但這就是當時母親從街頭巷尾所聽到的訊息。(註:母親的生活圈很小,這十之八九是姨媽那邊聽里長說的。)
在那民進黨天天「暴動」的時代,學校老師偶而也會提到要反暴力,絕對不能支持民進黨。只不過有一天,印象中是出現流血場景,有警察被「暴民」毆打受傷。母親罵了幾句後進廚房做晚餐,父親皺著眉頭淡淡的說:「應該是警總的人做的」。(註:還有另一次,父親是說那些憲兵裝的太不像了。)
我當時只是覺得很訝異,照理說最痛恨民進黨的人,一輩子的國民黨忠貞黨員,怎麼會說這種話?父親在追問下說:「沒事,當我沒說過」。多年後父親臥病住院,放學後去探視聊天,他才大略提到這一些事情。簡單的說,就是不要相信媒體說的真相,如果媒體說的是真相,那我們身邊應該有幾百萬的暴民才對,社會沒崩潰才奇怪。
大學後有空去找資料,才慢慢發現到當年這些被媒體拍到的暴徒,多半都是假扮的。再說,暴徒都是大學生?教授是土匪頭?這些不知道是誰亂傳的消息,母親是還蠻相信的。

九、

故事到此,差不多要結束了。
我只是想跟沒經歷過這些衝擊的年輕一代說,很多事情是在當時看到、碰到才真的會感受到那種「不協調」。課本上的錦繡河山,真實的狀況是殘破不堪;回憶中的故鄉親情,在現實中是那麼無情;百姓眼裡的清廉有為,實際上是貪污無能;媒體中的暴動加害者,其實是最大的受害者。
歷史充滿了謊言,公眾媒體多是欺騙。我們的生活中充滿著被加工、竄改過的真相。但真實需要我們花時間去找尋,需要努力多方求證,而相信謊言卻不費任何功夫。「有用的東西都不好學」,同樣的「簡單易懂的都不真實」,追求真相是非常麻煩又痛苦的。
台灣有無族群問題?有,而且非常的嚴重。我在父親死前,是一個標準的外省二代,在我的世界中,閩南話、客家話是粗鄙的方言,只要會說一口純正國語、談吐優雅知性的多半是好人,可能會犯錯但一定是無心的;遙遠的中國物產豐富,一切都比腳下的小島台灣來的好;只有國民黨才有治理國家的能力,民進黨只不過是想搞台獨、引發血腥戰爭,意圖種族清洗我們外省人的惡棍。(註:第一個說外省人會被丟到海裡的人,並不是陳水扁,是天天喊民進黨操作族群的趙少康。在當時筆者是支持「清新」的新黨,是真的相信民進黨想要殺光外省人。)
可是,母親是三代前就來台灣的本省人,雖然國語說的也很純正,但與親戚的對話全部都是閩南話。如果我貶抑閩南語,豈不是在貶抑自己母親?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發現許多談吐優雅的人,壞事做的最多,滿口閩南話三字經的人還比較古道熱腸。真是他媽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如果一個人的行為比說的重要,那我用一個人的說話來感覺其人品好壞,豈不是神經錯亂?如果民進黨真的要把外省人丟下海,為什麼有很多「叛徒」在民進黨混的還不錯?
如果,我追求的是真實,是事物背後的原理,那麼表象的好壞根本就不足以下判斷啊。轉變來自於思考,思考來自於衝擊,衝擊來自於現實,如果不是這些不協調的衝擊,真實發生在我身上,或許我會選擇相信虛假,反正虛假的東西說久了,就是大家談論的真實,對生活又無影響。

十、

我並不想要和稀泥,而是要實在的跟沒有感受到的人說,外省第一代對台灣的疏離感,很大一部分是土地的親切感不同,不管是自願從軍還是被拉伕的,人生大半輩子都耗掉了。對他們而言,遙遠的中國故土才有芬芳,台灣的土地再怎樣熟悉,畢竟不是自己的故鄉。就以此點來說,許多人要求甚至憤怒的責罵這些外省第一代,幾十年過去都還不能認同台灣,這實在是過於嚴厲的指控。他們一輩子的盼望就是回到故鄉,見到四十年以上不見的親人,要一個人放棄他畢生的盼望,這太過份了。(註:親眼見到數十年不見的親人重聚,那種臨場感受,絕對不是沒見過的人能體會的。)
但是,探親開放後就是另外一回事,多數探親的人都失望了。能像我父親如此放下一切的人,真的是極少數,多數的叔叔伯伯,就算失望到極點,也很難放下。情感上要他們放下一切,嘴巴喊出認同台灣實在太難了,但你只要看他們選擇埋骨何處,其實答案都很明顯。現在還活著的老兵們,能守住的就是那數十年的回憶與幻想,你又如何能叫他放棄?(註:中國的強大,只不過正好提供他們一個藉口而已,追求統一不過是個可以多活著一天的理由,多數的老兵們早就知道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像我一樣的第二代,還要看生長的年代跟背景,我算是在沒有壓抑的環境中長大的,不需要背負父親的記憶,而他老年得子後,也不想讓上一代的包袱留給我,他從我小就開放思考與發問,不給我絕對的答案。這跟許多老兵強迫或半強迫子女承擔宿命不一樣,他們的社會習慣與思考慣性很大一部分繼承了上一世代,再加上成年後的個性與思想都差不多定型,若再有一份不錯的穩定工作,實在沒有任何誘因改變信仰。(註:信仰是否虛假並不重要,當然若虛假的信仰可以提供現實的利益,更沒改變的理由。)
許多第三代的年紀不會差我太遠,再說血統經過兩次混合,要找到純正的外省血統更難。這一代人會自認為外省族群,多半是因為家庭教育導致的認同感,要說對中國有何特定的好感,那也絕對不是天生的,這實在是根植於媒體輿論、 家庭背景等多重影響。
以我寫作過的幾篇來說,讀者應該很清楚的可以看到,我個人對民族主義等的一些想法,本質上是很台灣本土化的。這並不是我個人研究後的客觀結果,也非多種數據預測的狀況,更絕對不是受到民進黨宣傳的影響。在父親過世前一年,電視上新黨指民進黨搞台獨是錯誤的,當時我曾跟父親有過一段對話。
我:趙少康說台獨會引發戰爭,是錯誤的,兩岸統一是唯一一條可行的路。聽他分析還蠻有道理的。
父:「那是他說的,不是你想的,而且他說的也不見得是對的。」
我:「他形象很清廉正直啊,跟黑金的李登輝完全不一樣,而且民進黨本來就是錯的吧。」
父:「你說的,都是電視上告訴你的,誰對誰錯還不知道。」
我:「那電視上的都不可信,我要聽誰的?爸爸你告訴我獨立跟統一哪個好比較快。」
父:「你看來現在支持新黨,不過我要投票還是會投給國民黨。」
我:「為什麼?」
父:「支持一輩子了,不可能換的。而且李登輝也不見得比較差。」
我:「他不是黑金嗎?」
父:「哈,那是新黨告訴你的,趙少康反對李登輝,難道會說李登輝是好人?」
我:「呃,那我到底要支持什麼?」
父:「我一定是支持統一,只不過有生之年應該看不到了,在你這代還可能看的到兩岸會有結果。」
我:「所以說我要支持統一囉?」
父:「你自己選!不用管我。你們這代的未來,自己去決定吧,是怎樣都沒關係。」
他決定讓我自己選擇自己的未來,而他選擇埋骨的地方,則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放棄自己生長的故鄉,離棄父親長眠之地。歷史讓我的父親與中國分離,也讓我的父親與台灣連結在一起。
自我的啟蒙,讓我先是一個人,然後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再來是一個生長在台灣的人,歷史將中國與台灣都連結到我身上,我的血統被稱呼為外省人,現在所在的國家叫做中華民國。
無論你要稱呼我是外省第二代還是台灣第一代,都無損我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事實;無論你稱呼中華民國還是台灣,都無損於一個獨立自主國家存在的事實。這才是我認為台灣需要一套民族主義的理由,獨立自主的國家基於一群獨立自主的個體,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來自一個獨立自主的靈魂,這才是我支持自由與民主的真正理由。
這段故事,已經成為歷史;我們的歷史,由我們的故事去詮釋;我們的故事,由我們自己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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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拍攝紀錄片的經驗,讓陳芯宜對人的洞察敏銳又感性。她說自己不是不喜歡喊卡,而是「當演員的狀態對的時候,我會覺得他就是那個人,那個存在,我就可以繼續拍下去。我把他當成真實人物在拍,我就會渴望知道溢出劇本之外的東西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