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麻里衛生所,我帶孩子去打預防針。
一個五官很漂亮深邃、看起來卻非常疲累的年輕女孩,抱著一個一個月大的寶寶,也來打預防針。她在我後面接著量寶寶體重,量完後她走過來我身旁的桌子,把背巾攤開在桌上,寶寶放在上面,然後一把抱起寶寶、貼在自己身上。然後,她用很小的聲音叫了我兩次。
她問我:「請問,妳可以幫我扣背巾後面的扣子嗎?我扣不到。」
我聽清楚了以後,不假思索:「好啊!」
當我伸出手才發現,其實她的背巾只是跟寶寶一起貼在她身上,腰帶的部分還沒繫上。因此,她必須一手緊緊的把寶寶屁股下緣跟腰帶貼在自己身上,一手指著後面告訴我哪裡要扣。 她原本是打算請我先扣後面,再扣寶寶屁股的下緣腰帶。
我說:「我以前也是用這條背巾,我教妳一個人時的使用方法好嗎?這樣妳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用,而且比較安全。」
她說:「好啊。」
我從腰帶的位子說起,在什麼高度腰比較不會痠,讓她自己扣上。再談到寶寶的高度、新生兒如何放置比較不會傷到脖子。
最後她說:「謝謝你,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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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生第一個孩子時的自己。
也是剛做完月子,照顧者都離開家裡了,我必須自己帶孩子去醫院回診。
前一晚,我緊張的一直複習背巾怎麼使用,小孩已經睡了,所以我只能用一個娃娃練習。老公說:「你應該會了,一定沒問題的。」結果那天晚上,我還是緊張到失眠。
到了早上,我把小孩按照我的練習,放進背巾裡,卻發現,娃娃不會動,但寶寶會!她怎麼樣都不要進去背巾!四肢伸得僵直。
我也很緊張,深怕折斷她的四肢,深怕摔了她的脖子。我發現我呼吸很急促,小孩完全無法按照我的方法背起背巾,我緊張到我四肢也僵硬起來。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麼辦,於是,我就跟寶寶一起放聲大哭了。她哭什麼我不知道,但我邊哭邊喊:「我真的不會~~~對不起把你弄得很不舒服~~~媽媽真的不會~~~~嗚嗚~~~~對不起啦~~~~」
於是最後,我用棉被把她包一包,小心地抱在懷裡,就去了醫院。一路上手好痠,但寶寶睡得好熟好熟。
我在計程車上看著她睡覺,我碎嘴的說:「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用背巾了。」
結果現在,在衛生所教別人用背巾。
還記得,後來有個朋友教我怎麼使用揹巾,我心中真的讚嘆。不是讚嘆這個東西的發明,而是讚嘆「學習」這件事,與「媽媽圈」這個社群。這是個用愛跟經驗堆積起來的圈子。
後來我跟朋友們討論起「生第一個孩子時,我們的天真」這個主題,也聽到很多類似的事。例如:被長輩告誡做完月子不要出遠門,於是她整整八個月,最多只帶著孩子到家巷子口的7-11。或者是看著孩子被抽血,就在抽血櫃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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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似很容易的事,那時候,卻足以讓我一個人在家大哭崩潰、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照顧一個這麼小的小孩。
有時候寶寶哭得莫名,我站在床邊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看著她哭,心裡真的有一種解離感,好像這不是我的寶寶,只是一個生物。她為什麼在這裡?給我照顧?…有那麼一瞬間,會進入這樣的錯覺。
回過神來,就又大哭了,繼續著:「媽媽真的不知道你要什麼,怎麼辦~~~媽媽好害怕~~~」 的哭泣。
所以說起來,妞妞真的是最常看到我哭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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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三個孩子了,獨自帶著他們出門,已經是家常便飯。只是,經驗雖然帶來了熟練與堅強,但總還是有陌生的事、足以令人崩潰的事不斷的冒出來。我不停的被小孩推著、然後跟著長大。
還好媽媽的心,韌性特別強,學會一件新的事的時候,又忘記了剛剛前面的哀嚎與痛苦,又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又往前一步。餵母奶乳腺炎超痛的時候,就忘記了生產的痛;小孩超愛吃糖的時候,就忘記了他小時候什麼都不吃的焦慮。
「健忘」,肯定是上帝內建在媽媽身體裡的特效藥,足以讓生命能繼續傳承下去。
(但並沒有內建在「妻子」身份裡。看來這真的是很需要後天修煉的部分)
這時看著這個太麻里的年輕女孩,好像才想起以前的自己。
但這不是說現在的我已經過得比她好、或比她厲害,因為我們在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家庭裡,各自學習怎麼當媽媽,各自面對自己脆弱又不知所措的時候。那箇中滋味,無論是苦澀還是甜蜜,還真的只有自己走過才知道。
當了媽媽,一輩子都得面對那個最無知但又最甜蜜的矛盾。我們在追尋的,其實是永恆吧(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