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非向死而生,而是踏死而來,最終回歸到原點。生,只是我們擁有的一次機會。也是因為有生死的存在,記憶才擁有了價值。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一直很喜歡約翰伯格,除了他獨特的觀點讓我看見不同的視角,另一部分我更羡慕他那樸實無華的隱居生活,在人生到達高點時,他選擇到一個只有百人居住的小鎮,在那裏繼續他的理想,追逐著夢想,他將生活過滿了詩意,卻又在其中充滿了思想。《我們在此相遇》是約翰伯格80歲所完成的半自傳小說,撰寫這本書時,約翰伯格的生命已經走向人生的最後階段,他以第一人視角回顧自己的人生旅程,生命中的每一個人和他們曾經相處的時光,在虛擬與真實的城市相遇,交融約翰伯格詩意般獨特的文字,他們或生或死,母親、女兒、情人、老師,橫跨了整個歐洲。這位智者所湧現人生的智慧,蘊藏著生命的哲學。他的文字始終樸實細膩,洋溢著生命的美好語言。母親來到生前沒有到過的里斯本,約翰跟母親聊起許多日常家庭的過往,甚至他們從來不曾討論過的事,約翰的母親敦敦囑咐著關於死後的世界,傳承其中的道理。生命的這趟旅程,自我跟他人間該如何自處跟尊重,重新發現生命的本質,是為了修補一些東西,最後通過這些文字約翰跟母親好好告別。
當她再次出現,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身影。我屈下身,將手放進水中,追曳着隨她而去的涓涓流波。 《我們在此相遇》
里斯本
里斯本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關係,與其他城市都不同。它玩著某種遊戲。這座城市的廣場和街道鋪著白色和彩色小石塊組成的各式圖案,彷彿不是道路,而是天花板。城市的牆,不論室內室外,放眼所及,都覆滿了著名的Azulejos磁磚。這些磁磚訴說著世上各種精彩絕倫的可見事物,吸引著我們去注意周遭的有形世界,去留心那些可見的事物。然而與此同時,那些出現在牆面、地板、窗子四周和階梯下麵的裝飾,卻又訴說著一個不同的,完全相反的故事。它們那易碎的白色釉面、那朝氣蓬勃的色彩還有黏覆四周的灰泥、不斷重複的圖案,件件都強調了這個事實: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不管藏在它們的下方或背後的是什麼,都可以永遠地隱藏下去,在它們的掩護之下,永遠隱匿不見!"
母親「約翰,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畫線問題,你得自己決定你要把線畫在哪里。你不能幫別人畫線。當然啦,你可以試試,但不會有用的。遵守別人定下的規矩可不等於尊重生命。如果你想尊重生命,你就得自己畫那條線。」
「我的確讓很多事情處於我的掌控之下,我必須如此。」
「我真是太驚訝了,孩子,你是那麼自由自在。」
「以前我一直很害怕,怕這怕那,現在還是。」
「這很自然啊!不然?你要不就無畏無懼,要不就自由自在,你沒法兩個都要。」
我反駁說:「弄清如何可以兩者兼具,無疑是所有哲學的目標。」
而母親以嚴肅慈愛的話語說「把你帶來這世界的,可不是什麼哲學。」母親繼而又加了句「有那麼一時半刻,愛可以讓你兩者兼具。」
看見了嗎?母親突然出聲。「每樣東西都是破的,都有些小缺損,像是給工廠淘汰的瑕疵品,以半價便宜出售。並非真的壞了,就只是不合格。每樣東西那些山脈,那片麥稈之海,那個在下面盪啊盪的小孩,那輛車,那座城堡,每樣東西都是瑕疵品,而且打從一開始就有缺陷。」
「打從一開始就出了錯,」她繼續說道。「每樣東西都是從死亡開始。」
「我不懂。」
「有一天,等你來到我這位置之後,你就會懂了。創造始於死亡。」
「我不懂。起始當然是一種誕生,大家不是都這樣認為嗎?」我問道。
「那是一種常見的錯誤,你果然如我所料,掉進陷阱裏了!之所以會有誕生,是為了要給那些一開始就壞了的東西,在死亡之後,有個重新修補的機會。這就是我們為何出生在這世上的原因,約翰!來修補。」
「我們這些死去的人和你們那些活人一樣,都在這世上為了修補一些已經破損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為何會出現的原因。」
「你說得好像沒人能選擇任何事一樣!」
「你可以選擇任何你喜歡的,你只是無法希望每件事情都如意,希望是一只超級放大鏡,就是因為這樣它才無法看遠。」
母親「讓我們只把希望放在那些有機會實現的東西上吧!就讓那些東西修好吧!一兩樣好了一大堆也就好了。只要把一樣東西修好,就可以改變其他一千種東西。」
「下面那只狗的鏈子太短了。改變它,把鏈子加長。這樣,它就可以走到陰影處,它就會躺下來,不再狂吠。然後這寂靜無聲的環境,會讓母親想買只金絲雀養在廚房的籠子裏。在金絲雀的歌聲中,母親把衣服燙得更平整。父親穿著剛燙好的襯衫去上班,他的肩膀就不會那麼酸痛。於是下班回家後,他就會和從前一樣,有時間和青春期的女兒開玩笑。而女兒將因此回心轉意,決定找個晚上把她的情人帶回家。然後另一個晚上,父親將提議和那個小夥子一起去釣魚……這世上誰知道呢?不過就是把鏈子加長而已。」
那隻狗還在叫。
「有些事情想要修好,除了革命之外別無他法,」我說道。
「那是你的主張,約翰。」
「那不是我的主張的問題,那是環境的問題。」
「我寧可相信那是你的主張。」
「為什麼?」
「那樣比較不像推託之辭。環境!什麼事情都可以躲在這兩個字背後。我相信修復,還有另一樣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東西。」
「那是什麼?」
「無可逃避的欲望。欲望永遠無法阻止。想想無底洞,想想空無一物。完完全全的空無一物。即便在絕對的空無中,仍然有一種籲求存在——你要加入我嗎?“空無一物”籲求著“某事某物”。總是這樣。然而那裏終究仍只有籲求:毫無掩飾嘶啞哭喊的籲求。一種錐心的渴望。於是,我們陷入了一個永恆難解的謎:如何從空無一物中創造出某事某物。」
「這創造出來的某某事物,無法支撐其他任何東西,它只是一種欲望。它不擁有任何東西,也沒任何東西能給它什麼,這世界沒有它的位置!但它確實存在!它存在。他是個鞋匠,我想,那個告訴我這一切的人。」
我們凝視着下面的紅色瓷磚,以及窗戶上的兩床被褥。小狗不吠了。然後,她的笑聲終止,我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們常常說這世界變化的太快,也不如以前那樣單純,現在好像只要再換一個就好了,就算難過傷心這些也都會過去,總歸沒有什麼是不可替代的,汲汲營營追求忙碌的生活、我們留心著那些可見的事物,繁華世界裡我們是否仍舊記得為什麼來到這裏?總有一些命題永久都在,通過深刻的思想,才能真正的到達真實,這種真實的表現不一定有序和規律,但它必須撥開遮蓋一切的迷霧,重新抓住流失在一切的隱密。
有天我在路上看見圍欄中的植物奮力向外延伸,這種蓬勃的生命力深深的吸引著我。只有一次的生命中,將希望聚焦在可以改變的事情,活在當下珍惜所有,在真實存在的愛與希望,我們可以無視於物理時間的損失,留下的記憶將成為追尋的答案。
里斯本是座忍耐之城,是一堆無法回答的問題和暱稱。 ——《我們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