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最多的時候,通常是靜止不動。不動是因為花太長的時間閱讀,不習慣被鼓動搔弄的文字打擾;不動是因為有太多的時間只有一人,待在開了音樂還是謐靜的空間。
在巴黎被迫閉關了一個月,還會再延長多兩個月圓。說實在平常也習慣獨處,平日周休時就是喜歡享受沒人的時光,所以趁這時多享受一些也好,最好是沒有3G、沒有太多叮叮噹噹,像是人們往日登門前按門鈴一樣一一拜訪。但自從封城以來,家人不斷敲門,把我硬是拉著和他們的世界連結,然後串成成堆的幻想,硬是把懇求的聲音塞進腦袋,吊在心頭。
「你要不要回來?我覺得回來比較好,你在那邊一個人萬一出事了怎麼辦?在這裡至少還有家人。」
「回來啦!不要讓他們操心,爸媽都有年紀了。」
「你這次不回來的話,至少等疫情過了,就直接搬回台灣不要回去了。」
「你要不要回來啊?沒關係機票錢我幫你出。」
回家這個議題雖然一直存在(至少對家人來說),但因為這波疫情,根本是在議題下燒了一把火讓它燒到滾燙。燙到我開始受傷。不是永遠不回家,因為這裡是我第二個家,台灣的家已經有點陌生,沒有自己的房間,卻有兩個不熟的人。我很猶豫,但決定留下來,因為父母總是覺得親眼看到小孩就好,卻不想知道小孩的生活在另一頭,工作在另一頭,所有的社會基礎都在這一頭。
另一方面又很心酸,這麼多年了還不明白我們都只是想找個適合自己、屬於自己的地方嗎?每日每夜的訊息和視訊電話怎麼還不夠呢?要如何能填補?要如何能滿足?前幾年恐怖攻擊時,就沒有這麼大的慾望和空洞,如今要我滿載病毒歸國返家,又有何光榮?
理由都講完了,換來一句「如果你再這麼自私的話...」。疫情嚴重,但萬萬不可把這情緒當成病毒操作,我只有在電話那頭沉默,斷氣無言,直到安靜到不安才可能丟下話筒。習慣獨處,不習慣別人為我操心,於是習慣說謊;習慣自由,也知道在家鄉那一頭我也能去尋找,綁著一條家的橡皮繩,久了就四處黏住了。「我只是覺得你回來出路會更好,機會比較多...反正你再這麼自私的話,我們也拿你沒辦法了。」
「我不回家。」說不出口,因為害怕講真話,又厭惡說謊話。原來開始害怕回家,彷彿現在所以讚揚台灣防疫的好都是在召喚我,誘導我,鋪著口罩的地毯向前行。因為沒辦法說有多麼愛自己的國家,多愛家人,卻又同時說這裡是我第二個家,所以我不回家,兼顧兩家的健康安全著想。「今天天氣很好,房裡都能曬到太陽。」多麼憋曲的回答!
視訊裡父親總是懇求我回家:「在這裡總是比較好。設想最壞的情況,你萬一生病,或有點症狀的時候,就馬上回來。」為何總是為難?為何要如此悲觀設定我生病的情節?如果你能明白一人的閉關,又怎麼能說出這樣的假設?原來不是因為時間多胡思亂想,而是為了「視線所及的負擔」所以才毫無顧忌的想像出這麼多如果。父親長期跟我們都有點距離,所以多半溝通都是語重心長或耳提面命,想盡辦法輕鬆談話,出口的卻又聽著彆扭,再來總是擔心為難,在網路裡執著地敲門,不馬上回應就是錯,應當要做對的事。做子女的應該要顧及父母的感受,所以理所當然。但聽話回家就真的是對的事嗎?
「你今天曬得到太陽嗎?」母親雖然希望我返家,但也不堅持了,只希望我常常視訊,做我「應該做的事」。
「曬得到。今天比較熱了。做了...來吃。」於是,沉默,五分鐘。應該做的事也做了,兩邊都沒有顧忌了,所以就放著讓時間流。我的空間跟時間也被拉扯了五分鐘。談些朋友的近況,也沒有像以前一樣熱絡了。於是,聽得見背景電視的聲音,看得見對方的視線已不在鏡頭中。放棄說服了,所以也不分享了嗎?放棄問我想不想家,所以看到就好,剩下的也不在意了嗎?如此選擇,所以得到了對方因無從選擇而及時的懲罰 (因為沒做到對的事)?
從來沒有做過回家的假設,也沒有做過太大回應。我只是應門鈴,答聲,接受沉默,然後只想被放一個人,享受獨處的時候。因為意識中理解,目前的彆扭和曲折,都是在嚴峻情況下的發洩和波折。像病毒這般微小的東西,放大了很多距離,給我和家人間打了許多結。沒有一方是自私的,也沒有一方是無法理解的,我們只是隔了一個奈米的牆,需要全世界的努力打破。
為了自己,不做假設;為了家人,不做無謂的假想。知道家人都平安就好,家人知道我好,知道還有堅持,那也應該滿足。
「你早上是不是聽到很多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