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電影與機遇的難題 - 奇士勞斯基:藍白紅三色電影圓桌(上)

2020/05/24閱讀時間約 32 分鐘
關於O影會:O影會原為影評人Alfredo所發起的、類似讀書會的影友聊天聚會「讀影會」,每月一次討論最新的電影或值得回味的導演專題。原本是以聚會為主,僅私下錄音紀錄,但成員們覺得評論與討論本身的火花,也是一種值得呈現的創作,如主辦人的說法,雖然當下不一定有辯論和發表、命題和主軸的意識,但希望經逐字整理、編輯分節來捕捉和還原迷影交流碰撞、交織、發散出的網絡和氛圍,「稱不上是多嚴肅高深的批評,至少希望可以給閱讀的人帶來一些趣味。」
之前刊出去年的《小丑》和前年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圓桌討論,本期則是整理較早期的討論,關於奇士勞斯基藍白紅三部曲的討論與交流。先貼出上篇,聚焦在《紅色情深》。
image source: filmdagbok.no
前言:2016年7月台灣片商重映了波蘭導演克里斯多福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最後遺作,以法國國旗藍白紅三色做為片名的三部曲:《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分別代表了自由、平等、博愛的意涵 ,成為當時剛成立沒多久的讀影會選定的第二次聚會主題。內文會以三部片名的原文翻譯《藍色》《白色》《紅色》做為簡稱。
配合三部曲在疫情期間的再度重映,特地找出這份之前就做好的逐字稿,重新編輯、刪減修整、調整順序,並試著配上所談段落的細節畫面,希望分享給大家我們當時切入三部曲的角度。
或許是還不熟悉討論的節奏,或是面對三部大師重量級作品的情怯與疑惑,回顧這次聚會的內容,不免感覺到當時參加成員大都聚焦電影中的各類細節與疑問,而沒有試著為作品做出整體上的分析、論斷與辯論。加上討論過程不時配合電影的來回播放,讓聚會逐漸成為邊看邊聊的片段式漫談,整理成文字實在需要不少心力。
不過做為部份細節的爬疏,以及來回之間靈光的記述,一邊重聽錄音一邊回想電影的片段,同時為四年前的自己著急,想著「其實應該可以這樣談才對」,倒也有其趣味。
當時片中所追問歐盟統合的疑慮,災難來臨前與悲劇發生後的種種徬徨與恐懼,其實都在當年六月英國公投表決脫歐之際已現端倪,之後川普當選總統帶領美國走向孤立主義,到現今因肺炎疫情引發討論全球化終結的議論四起,這或許正是重回藍白紅三部曲的適當時機。(Alfredo, 2020.5)
本次參與者(按發言順序):馬懷碩、Alfredo、infero、劉家維、Hamu、湯以豪、鄭尼吉、蔡定邦(未發言)
逐字稿:Alfredo
編輯校稿:Alfredo、趙鐸

2016年8月台北某咖啡館,讀影會第二次聚會。
馬懷碩:我們就開始今天的奇士勞斯基讀影會。
馬懷碩,影視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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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ion 1: 《紅色》- 兩種生命狀態的神秘交鋒

編按:《紅色情深》(Trois coleurs: Rouge,1994)是藍白紅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也奇士勞斯基生涯的最後一部電影。劇情描寫善良的女大學生范倫堤娜,因為意外撞傷了一隻狗,而認識了狗的主人--一位獨居的退休法官,兩人展開了一連串的交流與激辯。同時也有一位剛成為法官的年輕人,不斷在城市之中與范倫堤娜擦身而過。

1.1 機遇與試探:不只是表面上

Alfredo:我昨天幾乎重看了一遍《紅色》,覺得情節是一個樣子,可是都在象徵著別的事情,你會覺得法官的角色很奇怪,女主角也很奇怪,一種很超現實的關係。他們不是以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現實邏輯去發展的,而是很形而上的邏輯,很多象徵在裏面跑來跑去,如果弄不好就會顯得很裝模作樣,弄得好你就會覺得哇...這個很深邃(笑),看個人想法。
Alfredo,業餘影評寫作者,經營部落格Blog on Cinema。
infero:他們的互動有哪裏會讓你覺得是一個不那麼現實的邏輯?
infero,電影愛好者,不自由的自由工作者。
Alfredo:不是說不現實,這有兩面性,一個是老法官和女主角之間激盪的是生命哲學的問題,可是他們沒有直接去聊這個主題,而是進入了導演安排好的衝突情境,電影沒有創造出一種幻覺,好像生活中剛好發生了這樣的一個故事,而是介於虛構與寫實之間,加上年輕法官的角色又加進來,整個變的很複雜。可能我自己要寫一篇文章把想法整理出來才會清楚。
馬懷碩:你剛剛提到他們的對話有一些哲學性的思考在裏面,因為奇士勞斯基想說的他一定有拍出來,如果你覺得有一些哲學性的對話,我們一定可以把它抓出來。
infero:你可以具體的指出是哪一段嗎?
Alfredo:哪一段呢?比如說...她直接責問他是否在竊聽,竊聽是不應該的。法官也問她為什麼要幫助那隻狗,是為了這是對的事,還是妳只是因為良心不安?或是辯論說妳要怎麼處理竊聽和侵犯隱私這件事?
法官認為無論侵犯隱私與否,都對受害人的生命沒有影響,被竊聽的人的人生都是他們自己的宿命,沒有道德的問題。女主角則認為有義務去告知被竊聽的人,可是她到了(受害人)那邊又不敢說出來。
其實法官是在試探她,試探女主角到底願意介入現實世界到什麼程度?
image source: criterion bluray
好玩的是,比如法官他只聽到聲音,女主角卻看到了人,她可以看到法官沒有的資訊,她的介入像是見證了法官的預言,法官說這個家庭遲早會崩解,而她直接看到了崩解的線頭。
可是她因為知道比法官更多,不見得比法官更弱勢,她其實可以去反駁法官的。當然她沒有,這場戲的收場是她哭著離開的,可是這反而讓法官終止了竊聽,所以到底誰輸誰贏就變成很有趣的問題。
重點是,法官試探這個女生,雖然最後向她投降,但也可能是找到新的題目去試探,他之後也說告發自己是因為想知道女主角會有什麼反應,「我知道妳會回來找我」。他們之間很像在跳探戈,這就變成是《白色》,三部曲之間的奇怪對應。
至於為什麼女主角會這麼執迷於法官?他不就是一個噁心的老人喜歡偷聽嗎?她為什麼再回來繼續他們之間的交流?因為不只是表面上的樣子,倆人的關係就變得很複雜。
馬懷碩:可以問更詳細一點,他試探她的問題是什麼?
infero:我比較在意你說生命哲學的部份,你也說他是在試探她,我覺得就只是這樣子啊。那他們價值觀的差別是什麼?各別代表什麼價值觀?他們的衝突是什麼?最後又怎麼化解?....諸如此類。
Alfredo:法官他並不是為了擊垮女主角,其實也是要給自己挑戰,所以才有這種來回。他在女主角身上看到了什麼,如果沒看到他根本就不會理她嘛。
馬懷碩:這個「什麼」是什麼?應該可以說清楚,至少可以討論。
Alfredo:我認為他看到的女主角是一個很美好的人,這麼尖酸犬儒的法官覺得世界上有這麼美好的人,好奇她美好的價值可以承受世俗的醜惡到什麼地步?她可以堅持她的價值到什麼地步?
劉家維:第一次(兩人見面)他的動機還沒有這麼強烈,就是那隻狗牠自己跑回去了,用狗去引到第二次見面,她一開始沒有進去屋子裏,是第二次狗叫她才進去,看到那些竊聽的設備,我覺得他真正的問題是到第二次(才出現).....
劉家維,愛看電影的膽小鬼。
Alfredo:因為動機是逐漸發展出來的,當然前面有很多機緣巧合,這就是三色的一個主題 ,他們的機緣使得女主角為了回應法官,到最後讓法官就變了一個人,這是整部片的戲劇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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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竊聽、資訊與溝通

馬懷碩:我有一個問題,狗跑回家裏女主角追過來還錢,法官進屋子裏找錢找了太久,所以女生才會進到他的屋子裏面,我好奇的是這是真的找錢找太久了,還是法官希望...
infero:這還滿明顯的,因為她進來後他馬上冒出來了,他並不是...
Alfredo:而且他把(竊聽電話的)聲音調的非常大聲。
Hamu:可是我覺得他是預期她會進來,不是希望她會進來。因為她第一次的時候就直接進去了,法官就覺得這女的有點怪,一個女生就這樣進了他的家裏,這就已經可以說法官...應該說導演可能聲明了這個女生她是有...
Hamu,在瓦當人文書屋擔任備用店長。
infero:其實在她離開時他有跟她說門不要關之類的,也許他的門一直都是這樣開著的。
Alfredo:他應該是臨時起意想要引誘女主角進去,這個發展有很多機緣意外。
劉家維:滿有趣的是,男主角設定是法官,後面有講到他已經看過太多,介入了太多當事人的人生,再加上竊聽,就是上帝的概念,他一直在做超越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女主角其實受到了誘惑,她並沒有完全排斥竊聽這件事情。只是竊聽到的內容讓她覺得很不堪,才會受不了。
法官是有意識地去刺她,一部份是他沒有遇見這樣類型的人,法官不知道自己是正確或不正確,需要有一個人來跟他辯論,然後發生了小狗的事件,他覺得這個人也許可以測試,我覺得很像是這樣...
Alfredo:這就是老油條希望自己是錯的,希望年輕人來打倒他,這是很經典的主題(笑)。
劉家維:劇情有明線跟暗線,我原本以為主角是女主角和年輕的法官,到最後才發現老法官才是主角。到最後伸展台之後,他才跟她講他的往事,明線跟暗線才完成整合,這劇本結構滿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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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mu:老法官曾經講過一段話,他也不曉得自己是對還是不對,但他是一位法官,他有判斷決定真相的權力,這句話很怪異:決定真相的權力。
劉家維:在法律上。
Hamu:對,因為他是以法官的身份講了這句話,包含他竊聽到的,甚至沒有竊聽到的東西,比如那位可能的毒販就是他的猜測,而女主角不斷地試著用更貼近真實的狀況去確認老法官的猜想,她去了那個男同志家長的家裏,她也撥了一通電話過去給那位毒販,都是她執行的。
Alfredo:女生是介入者,她願意去介入,法官比較不願意。
Hamu:導演設計這個女生的性格會直接去接觸,才有機會造成兩人的碰撞。法官在審案的時候,因為不是調查官,看到的東西只是書面資料證據,他並不是進入現場的人。而他在家裏面竊聽,聽到很多真實的對話,跟他在當法官看到很多書面資料(不同),這就是為什麼他要去做這件事情,出自於他對(過去誤放)水手的遺撼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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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倫堤娜和男友通電話
infero:在女主角角色設定上我也覺得她一定程度是活在自己幻覺裏面的人,看開場她和男朋友的關係,她男友對她這麼糟糕,她還會說「我晚上抱著你的大衣睡覺」之類的。
回應你剛剛所講的,開場是因為那些電話,電話強調了科技會不會帶給我們更好的溝通,更好理解世界的方法?這點其實也延續到了跟法官的這件事情,因為有了這個工具,我們得到一些資訊,然後呢?我們到底會不會更理解這世界?我覺得應該還是回到溝通、人與人互動的層次上,開場的電話是很明確的,感覺上主題是溝通,我是這麼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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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開場以一連串電話通訊的象徵運影像運動來強調科技跨越地理空間的連結,圖為電纜線即將入海之前。
劉家維:科技帶來的全知性,藉由竊聽設備和電話去了解所有資訊,這種全知性能不能給你解脫?法官顯然沒有,甚至不管是竊聽還是他當法官知道兩造雙方所有事情,他並沒有因為這樣在自己過往的痛苦裏找到解脫,反而是最後和女主角交流的過程裏,在最最後的鏡頭,船難發生之後,鏡頭回到老法官臉上的表情,才覺得他因為這件事得到解脫,我很難明確敘述在這裏導演想要帶給觀眾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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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ion 2: 法官 - 上帝、導演還是凡人?

2.1 游移在上帝和凡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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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進入受害者的家裏,見到桌上熱騰騰的食物。
Alfredo:剛剛談到女主角為什麼沒有揭發(法官竊聽電話),簡單的解釋就是她雖然願意去介入,可是她沒有真的介入過,她是被逼得去做這件事。可是到了現場她反而沒法面對,就好像法官講的一樣,你看到人家的臉,看到人家庭的氣氛,反而沒辦法開口,這就是現場的力量,語言是說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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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弟弟上了報紙
infero: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的弟弟,(先前)她不是拿報紙後鄰居來敲門?她很不想要讓對方知道(她弟弟上報的事),一開始還說那是長得很像她弟弟的人。
Alfredo:可能是想到她弟弟的事,所以她不想揭穿真相。過去的事情會影響到現在行事的態度。她弟弟發現他不是家裏父親親生的,可能是母親跟外面男人生的,或是有些怪異的關係..
劉家維:法官說他對面住著毒販,才給她電話叫她打過去,打完之後他才說早就猜到妳有類似的(原因),所以才叫妳做這件事。導演一直在暗示法官幾近是神一般的全知角色。
Alfredo:對,這是一個主題,我看的書《奇士勞斯基的電影藝術》裏說這裏法官就像是上帝,因為他已經近乎全知,可以預測未來了。
編按:《奇士勞斯基的電影藝術:命運與機遇的變奏》The Cinema of Krzysztof Kieślowski:Variations on Destiny and Chance,原書出版於2004年,台灣中文版於2011年出版,目前已絕版。作者Marek Haltof為波蘭裔的電影史學家,本書以波蘭社會為背景研究整理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生涯,包括各方對奇氏作品的評論與迴響。是本次讀影會的參考資料之一,後面會不時提到本書的內容。
像後來年輕法官不是去抓姦嗎?這場戲這鏡頭很有意思,他開車上去,他經過這條路時法官站在窗邊,可以看到這個男的開車過去,可是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image source: criterion bluray.
(上排)年輕法官開車經過,法官從窗戶探出頭觀看。
(下排)類似的鏡頭構圖在先前都曾經出現過。空間中重覆的模式成為命運結構的體現。
這種鏡頭很多次,好像他可以預知事情的發展,甚至也是他叫女主角去搭船的,看來像是隨口講講,但全部串在一起就像是有人安排好的。我一直很困惑法官是隱喻著上帝呢?還是隱喻導演自己呢?還是他就是一個凡人一個退休法官而已?可能都是,有時候是這個,有時候是那個。
Hamu:這問題很好,我也想知道法官這個角色設計是比較接近神的角色,還是導演的視角。
infero:這種問題問導演,他也不想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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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顆破窗而入的石頭
Alfredo:對,可是它就有藏這種東西,你看連那六顆石頭都有鏡頭,到底這六顆石頭是什麼意思?這六顆石頭打進他的窗戶,你可以有很多奇怪的聯想。網路上就有人在談這六顆石頭...
馬懷碩:六不是撒旦的意思嗎?
Alfredo:我覺得不是,奇士勞斯基的概念應該沒有撒旦這個東西,他好像有他自己的信仰系統,可能不會有...
劉家維:無神論。
infero:他是不可知論。
Alfredo:我自己會想說六個,因為最後船難救起來的是七個人,七個人裏有六個是三部曲裏的主要角色,剩下一位陌生人沒有出現在畫面上,有名字但沒有畫面。我覺得就很像是...當然這有點牽強,這六個人就是六顆石頭破窗而入,假設法官就是代表上帝的話,可能這六顆石頭是在質問上帝的信用,就是在問「你到底在做什麼?」
馬懷碩:這是個好問題,奇士勞斯基絕對不會沒事不是五顆不是七顆而是六顆。
Alfredo:可以想很多這種好玩的東西。
湯以豪:他連方糖都可以...
湯以豪,影評人,經營焚紙樓。
劉家維:那可以設定秒數。
編按:《藍色》有一個鏡頭是手拿方糖從咖啡吸水浸溼的畫面,奇士勞斯基要求方糖必需要在五秒左右的時間吸滿咖啡,讓助手買了不同牌子的方糖做實驗,以找到時間最接近的品牌。.以下導演親自說明的影片收錄在《藍色》的DVD附加內容。
Alfredo:情節有很多刻意的巧合,船難之前法官打電話給氣像播報員,問她天氣如何,播報員說天氣會很好,她要和男友搭小艇出遊,結果那小艇可能就失蹤在海上了,最後船難新聞說有艘小艇上有對男女失蹤。所以法官已經把所有人都審判完了,你看這個畫面有點像是審判,「你們兩個背德的狗男女」(笑),我覺得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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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關注電視轉播船難的新聞
馬懷碩:你剛剛有提到法官最後覺得解脫,那是...?
劉家維:就是他看著這些人好像審判一樣,結束了這個審判。因為這是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我是(三部)照順序看的,順著看到最後的時候你會有一種...啊...(嘆氣)。好像要重看一次《機遇之歌》,很像重看他第一部的作品,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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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遇之歌
Alfredo:對對,這裏有《機遇之歌》的感覺。這就是在回答整個三部曲的追問,顯然法官很關心最後誰會活下來,這時候他又變回成一個凡人了。當他發現這些人活下來時就非常感動,可是這很曖昧,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編按:《機遇之歌》(Blind Chance, 1987)是奇士勞斯基拍攝的一部三段式電影,在三段故事中,分別講述了同一位男主角因一次追趕火車的不同結果,平行產生的三種不同的人生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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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探出破掉的窗戶,望著鏡頭流下了眼淚。
這鏡頭就(片尾法官流淚的鏡頭)應該是得獎鏡頭吧,他的表情,淚水從這邊下來,還有破掉的窗戶(劉家維:被石頭砸破的),我現在才看到破掉的窗戶,之前沒注意到。這是個很強烈的鏡頭,它好像在回答什麼,就是這三部曲的提問,最後讓這六個人活了下來。

2.2 連結與窺探: 回應《愛情影片》

馬懷碩:三部曲的提問是什麼?(笑)
Alfredo:剛剛(infero)就講了嘛,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是一個主題。
infero:這太空泛了,任何電影都可以說這是它的主題。
Alfredo:所以這就是一個藝術片的範本啊,你可以套入任何的東西(笑)。開玩笑的,比如說《藍色》最後重點就是一首曲子把所有人連在一起,就是歐洲統一交響曲。電影已經在問這個問題了,你可以切斷自己和別人的連結嗎?其實就是《藍色》的提問之一,最後它把這些連在一起,因為是歐洲統合,變成視野可以拉的很大,去談歐洲是什麼,到底要如何統合這種大問題。
然後你到《白色》可以繼續腦補,因為它是波蘭和法國的關係,就會有東歐和西歐的關係,經濟階級的關係,愛情的關係,他們(男女主角)之間有很多鴻溝,互相羞辱,可是最後還是相愛,他們還是可以在一起,所以你看最後《紅色》的結局已經把《白色》的結局講出來了。
劉家維:可是《紅色》有點像在回答他另外一部《愛情影片》/《情路長短調》,因為它的主題也是偷窺...
Alfredo:他的主題元素一直重覆。
infero:《白色》也是在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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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影片
編按:《愛情影片》/《情路長短調》(A Short Film About Love, 1988)是奇士勞斯基拍攝電視劇《十誡》(1989)的其中一集,同時並重拍成電影長片。故事關於一位男孩偷窺住在對面的女人並愛上了她,直到後來女人發現了他的存在。
劉家維:劇透一下,因為《愛情影片》最後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但這次《紅色》裏面我覺得他有回答,我覺得《愛情影片》那時候他還找不到答案。就是當被窺視的角色,被窺視的他者突然能夠進入窺視的這個人,像法官這般全知的角色會是怎樣的感受?
Alfredo:你可以看希區考克的《後窗》。(笑)
劉家維:那真的很像,然後他沒有回答。因為後來男主角沒有什麼表示,畫面就停格在最後的結局上面。
Alfredo:《愛情影片》有兩個版本。
infero:他說的是電視版。
Alfredo:對,結局不一樣,我很喜歡電視版的結局。就是女主角去找那個男的,男的就說我已經不愛妳了,就結束了。
劉家維:對,他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從電視版到電影版,後來再到《紅色》,他有些進化,心境變得比較溫暖,沒有像電視版這麼殘忍,《愛情影片/情路長短調》電影版時他也是沒有回答,他就是不回答。
infero:那個不回答其實不是他原本要的,是其他人告訴他你應該這樣做比較好,所以最後才這樣做。
劉家維:可是導演也接受。然後到《紅色》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導演的意思,他給的答案很溫暖,給你一個...就是法官這個角色他最後看出去流下了眼淚。
Alfredo:就是他整個已經軟化的表情。
劉家維:因為法官過去的傷痛完全沒有得到解脫,所以他變成犬儒,一直窺視或是無痛地介入別人的生活,只為獲取一種安全感,過去的傷痛則是完全沒有得到答案的。他和女主角相處的過程裏面,才得到他的答案,那個答案是什麼我不知道,可是最後畫面的當下你可以進去那個角色。我覺得《紅色》是可以讓我進去的。尤其是整個三部曲看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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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轉折點與答案

Hamu:你們覺得法官的不安是什麼?因為剛才家維提到說,他竊聽是想要獲得安全感,最後還是一樣的問題,為什麼他要去竊聽?
劉家維:我覺得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想問)為什麼人會這樣?電影放了一個暗線是年輕的法官,他同樣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女友會出軌。法官竊聽的其中一個原因除了是安全感之外,還有就是想知道為什麼她(前女友)會背叛?為什麼人會做這種事情,他想得到一些答案。面對面的時候對方不會告訴你這些事情。如果我可以在你不知情的狀況下偷偷獲取資訊,我能不能得到你為什麼會這樣做的答案?可是我覺他始終沒有得到解答。
Alfredo:我不覺得是這樣耶,重點還是在於他身為法官,他在法庭上找不到真相,所以他用另一種方式去掌握真相,掌握真相其實和安全感沒有關係,因為他已經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了,根本不需要和外界有什麼互動,基本上真相不會給他安全感。
應該是說,他想知道真理在哪裏,真相是什麼?他還是對這世界抱有一種希望在。就像試探女主角一樣,他也是用這種方式窺視這個世界,把自己變成一個旁觀者,遺世獨立,後來才重新走出來,開始覺得有必要像女主角一樣介入這個世界。
我不覺得其中有什麼明確的不安,反而介入了才會不安,因此最後船難發生了他才會開始恐懼,你一定要船出發了才會恐懼嘛。如果大家都停在那邊你不會恐懼啊,因為什麼都不做就不會有危險,可是就是行動了,去面對了危險,才會感到恐懼。
馬懷碩:問題可以問的詳細一點,家維在問的可能是說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讓他有這樣的改變?你說他得到了解脫,可是電影裏面應該有告訴我們一些線索說為什麼是這樣。問題可以聚焦在為什麼電影結束時法官看著船難的鏡頭會流下眼淚?我覺得可以簡化成這個問題。可以做一下討論。大家有什麼想法嗎?
infero:他對女主角有很大的好感,很高興她活著,就這樣啊,她顯然是他的轉折點,她做了什麼事讓他產生劇烈的變化,但在影片裏他看起來也是慢慢慢慢的變化,一時也想不出來可能的轉折點
Hamu:我想到一個轉折點,就是他去自首,造成氣象女孩遇見了另外一個男人,他本來只是偷窺然後被女主角影響之後,他決定停止偷窺,舉報自己,這時他在法院外面看到氣象女孩遇到了另外一個男人,這段關係的發生是因為他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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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女孩遇見新的男人,注意畫面左邊的女孩注視著鏡頭(法官),還有右邊的老婦人,這場戲基本上把法官所有竊聽的對象集合在一起。
infero:我自己是理解為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都會有這樣的劇本安排,一個好的事情不一定會帶來好的結東,可能會帶來另外壞的事情,他常常這樣玩。
劉家維:最早法官給人一種絕對性的感覺,他認為命運是絕對的,命定的,事情就是這樣。可是他因為女主角而產生轉變,他認知的命運絕對性全部被推翻,他回歸到命運不可預測性,他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最後結果又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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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檢查船票
我記得女主角搭船是他建議的,然後他在開車離開之前跟她拿了船票看了一下,他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他沒有辦法再用原本的心態去面對這件事情,因為他已經遇到了她,所以女主角在這個過程中間,讓他找回一些原本在年輕時還沒有被背叛的自己。
就那個案件裏面講的年輕法官是對應到他自己年輕的時候,所以他就講如果我早二十年遇到妳的話,也許就會有不一樣的人生。我覺得最後的結局就是在講這件事情。尤其他看到電視畫面定格在她和年輕法官在一起的畫面,是他自己沒有辦法經歷過的,可是說不定他曾經也有過機會。
infero:奇士勞斯基自己有聲稱過,他是把年輕的法官當成老法官年輕的狀態在寫。他在訪問時有提到他劇本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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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法官原本想把狗丟掉
Alfredo:本來就是這樣的,你可以看出年輕法官和年老法官是同一個人,平行時空的版本,等於是同一個角色的第二代,他們有很類似的遭遇,但是老法官和女主角出生在不同的年代,而女主角和年輕法官是同一代人,所以他們相遇後就可以有新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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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後還是抱著狗上船,此時和背景的女主角擦身而過。
劉家維:而且兩人有幾個可以對照之處,比如說老法官是真的把狗丟掉了,年輕法官則是雖然把狗丟掉,但他最後還是把牠撿回來,我們先看到年輕法官把狗栓在電線杆,後面我們又看到狗待在他身旁。導演一直在玩弄明線暗線的對照,因為結構上很工整,到最後匯整到老法官的時候,你會覺得好像得到一些答案,但又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Alfredo:法官最後這表情其實...要問它講了什麼,我覺得因為這是奇士勞斯基最後一部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問它到底回答了什麼,好像感覺在問奇士勞斯基所有的電影是在問什麼。是份量很大的問題,也很難有簡單的答案。
馬懷碩:不過我們本來就不該思考簡單的答案。
Alfredo:我覺得光《紅色》就聊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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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的巨幅廣告海報

Section 3: 命運的預視與象徵

Alfredo:談三色在問什麼的問題,《紅色》其實在講剛剛所說的連結,女主角就是介入者,她不斷在回應,對法官來說年輕法官像是他人生的第二次的機會,這是對他人生的一個回答,如果假設他是一個上帝般的存在的話,可能是更深的類似宗教信仰的主題,或者你把他當做是導演的化身的話,那就是導演的自問自答,追問信仰在哪裏。
有很多可以想的,而且像...你看最後連那隻狗都生了七隻小狗,搞不清楚。
馬懷碩:你貼的那篇文章有寫狗跟人的數量是對應的,七隻小狗跟七個人,英文那篇。
編按:A Sharper Focus是佛羅里達大學榮譽學者Norman N. Holland(2017年去世)所經營的網站,內有許多電影分析,包括藍白紅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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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fredo:像暴風雨來的時候,女主角去關窗,法官看著她的鏡頭那就是象徵性非常強的設計,她後面幫助那位老人丟瓶子也是一樣的。女主角變成一個象徵,暴風雨來的時候她會去照顧人,去關窗,看到有人苦難她會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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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再連到《雙面薇若妮卡》就更有趣,因為那片也有類似的老婦人鏡頭,好像最早就是從那邊來的,她看到她想要去幫忙,可是最後沒有行動,她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每個都有辯證,都可以扯。像《藍色》女主角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沒看到老婦人,《白色》男主角是看到後去嘲笑他,不願意出手,《紅色》就是她積極地出手,而且是擺在影片的最後面,變成一種宣示與回應。
馬懷碩:我講一下我的想法,一開始有討論女主角到鄰居家去揭發他,Alfredo提到說她走進那個家庭的時候,她要不要揭發這家庭被竊聽這件事情是一個介入家庭的動作,想強調的是「介入」這個動詞。剛剛再提到法官他做的事情,Hamu提到他去自首,然後造成年輕法官的女朋友認識了新的情人,這也是一個介入,法官的動作介入了另外兩個人的感情。
最後回到女主角的性格,紅色是博愛,自由平等博愛,我們可以看到女主角幫助戲院關窗,幫助老婆婆丟東西都是一種博愛的行為。
Alfredo:博愛有很多複雜的解釋,不過你繼續講。
馬懷碩:對,不過是一種關懷別人的行為,然後這種關懷其他人的行為是必需要透過介入才能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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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fredo:法官他其實並不是有意的去介入事情的發展,只是你在生活中一定會影響到他人,就像女主角開車會撞到狗一樣,雖然她不是有意要撞到狗的,你只要生活在這世界上你沒辦法去控制這個事情。這就回到《藍色》的問題。所以法官其實也是把自己關起來,他就像《藍色》女主角茱莉一樣。而且你要講平等也可以,像瓦倫堤娜和男朋友的關係,她透過電話和他聯絡,因為男朋友很有控制慾,他一直要求她,妳要待在哪裏...
馬懷碩: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Alfredo:或是說年輕法官被他女朋友背叛,這東西就是可以連到《白色》那個故事,男女之間互相羞辱互相不對等互相控制或怎樣,這就兩面,你介入就是某種程度的控制或者影響,你就會帶來一些痛苦,可是痛苦之外還是會有...
鄭尼吉:可是剛剛講的有點不太合邏輯,法官他舉發了自己然後導致那個女生跟他新的...這很詭異的吧,法官他為什麼會預知某件事...
眾人:他沒有辦法預知啊,只是影響到。
鄭尼吉:你要把片中的法官當成一個人或上帝的話,其實法官做不做都不知道他會不會造成什麼事情,可是什麼事情在電影裏面都已經設定好了。就像我認為女主角就算沒遇到法官她也是會遇上船難,因為一開始電影就告訴你這畫面了,其實不管怎樣她都會遇到船難。
鄭尼吉,影視工作人。
劉家維:(指片尾鏡頭)跟那個廣告很像....(女主角的廣告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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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船難的電視畫面。
Alfredo:那是故意設計的,我看資料時查到說是先拍船難,所以鏡頭抓到這個畫面後,再把這個畫面再重拍成那張海報。
鄭尼吉:她的那個臉就是預告,用很多小細節去預告角色將會發生事。那麼法官為什麼會哭,如果今天是因為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他會哭嗎?這個女主角還是會遇到船難但他會流淚嗎?所以他最後會流淚是因為有某種東西把兩個人牽在一起,那...
Alfredo:所以我說這是一個哲學的問題,就是你怎麼理解這世界,你怎麼理解世界的運作,像你看《機遇之歌》也是最後都會來到機場,就看之後有沒有搭上飛機的差別,其實按照它的設定飛機應該都會爆炸,只是男主角有沒有在飛機上面。
劉家維:我那時候看的時候,想起王國維那首「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當然設定上法官不是神或上帝,可是他已經覺得自己是了,但他經歷了這些事情後他發現他根本不能去當這樣的角色,所以又回到了最原本人的本性。
Alfredo:很困惑,電影有很多曖昧性,但他最後可能就是變成一個人,變成是作者了。
劉家維:《藍色》的結局是停在什麼鏡頭?
Alfredo:女主角在哭。
劉家維:《白色》也是停在女主角...
鄭尼吉:三部都是流淚。
Alfredo:對,所以法官真的是主角(笑)。
image source: criterion bluray
兩人在劇院內的最後會談
鄭尼吉:劇院這段戲很像船難,他們在船上,有一個杯子有風吹或什麼的裏面的水在搖晃,就很像在船上...
劉家維:應該說女主角那杯在搖晃...就是她是關窗戶的時候,下一個特寫是在咖啡杯,只有一個杯子在搖晃。
image source: criterion bluray
左邊杯子內的咖啡正在搖晃,右邊則幾乎靜止
Alfredo:怎麼可能只有一個杯子在搖,這特效太厲害了吧?...我知道怎麼做了,一定是先搖一杯然後放著。
劉家維:我相信這一定是設計過的。
Alfredo:也許是鏡頭一開始兩杯都在搖,只是最後剪下來只有一杯先停了...
鄭尼吉:沒有,他一定叫他助理拼命在搖:給我搖慢一點,我就是要它幾秒這樣子...(眾人笑)
馬懷碩:所以他是有意的要一杯搖一杯不搖?因為有一杯會出事一杯不會出事。
鄭尼吉:你要這樣講也是可以,反正他這幕一定是特地剪進去,這個不是他不小心拍到的。
劉家維:一定要穿鑿附會就是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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