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天到了松羅湖,帳篷搭好了還沒有下雨,運氣不錯。有些人進帳棚裡整理裝備,有些人在外頭準備開伙。遠遠地聽到C對帳篷內喊:「T~~,我的老家在哪裡?」帳篷裡的T蛤了一聲,不明白C問什麼,「我的老家」,「你幫我背的老家」,來回三次才明白原來他是要找公家食材裡他準備的老薑,在T的背包裡。
對爬山一直有個根深蒂固的成見:同進退。
在社團裡學的爬山,不自覺地有些概念就一直承襲到如今。無論隊友為什麼爬山、準備充足與否(當然事前都還是要努力完善準備),一旦開始行進,整個隊伍就是一體,一起行動,沒得落單。為了讓大夥兒速度一致,慢的通常走比較前頭,不讓人有機會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有人真的走不動,他身上的重量就分攤給比較有力的隊友,不管他背的是米、鯖魚罐頭、多餘的瓦斯、還是帶太多的行進糧。總之,讓快的人慢下來,讓慢的人穩下來。
除了地理上一起前行,更多是一起度過行進之外的其他時光。除了出發前準備期間就有分工,在山上後的任何事情,不管原本自己的任務是嚮導保險還是器材,都自然而然地覺得誰有餘裕誰就該出力、誰需要照顧就該好好地被照顧。習慣無意識地觀察現在我們需要什麼、判斷自己能做什麼,然後去做。有一人開始組裝營柱,另一個人自動站到對角等對方傳過來,一起撐起帳篷。背著刀的誰順手從背包挖出刀遞給大廚,賴打、爐嘴、食材也一個個從不同大背包裡掏出。筋疲力盡的夥伴速速被趕進帳篷加衣服休息,尚有力氣走動的人收集水袋容器去取水。沒人說過這些,但自然就會發生,寫出來都覺得怪異。
因為自己也曾經淋雨虛脫恍惚地抵達終點時,被老骨頭馬上塞上一杯熱燙的紅糖水。因為曾經在山屋冷到睡不著,隔天就得到夥伴出借充氣睡墊。因為在山上每個人都會經歷到那些需要幫助的時刻。因為爬山最終並不是要誰成功而誰失敗,而是一群人互相幫忙一起抵達。因為當夥伴們都主動發聲出力,就像不需要指揮自動起頭的合奏,會讓人突然想主動加入成為成就的一份子。只要貢獻一部分,就能享受獨奏無法成就的華麗。
長大後才發現原來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爬山。有人認為到營地後顧自己就夠了,不應該再出力了。有些人爬山的樂趣是一馬當先衝前頭海放其他人,要緩下來等待夥伴簡直是煎熬。各自炊事逐漸成風氣,好處是每個人為自己的食材重量負責還可以互相比較炫耀,但就少了那像是在家裡餐桌圍成圈一起開飯的溫馨。一人一頂單人帳篷,空間大舒適多了又有個人隱私,不用再擔心晚上翻身會肘擊旁邊的夥伴,但也不再有機會遇到當我清晨從睡袋裡坐起喃喃念著冷,旁邊夥伴二話不說把外套遞過來時,心裡那隻驚訝到忘記衝撞的小鹿。
當然也有直接用錢免除各種責任義務,錢花最多的人只要顧好自己就好,免背公裝甚至睡袋都不用背;錢花得少些的就背點公裝。出發前一切就已決定,不管在山上發生什麼事情,當下隊員狀況誰好誰壞,該背的重量不會減少(除非一起報名的朋友看你可憐願意幫忙分攤重量,噢我要跪謝的M)。有人走不快、有人掉下去,那是嚮導領隊的責任,其他人仍舊應該照計畫完成行程。爬山不再是一群人一起努力才能完成的事情。準備起來簡單多了。
老實說,不記得那天晚餐到底哪裡吃到了老薑。有人剝蒜有人切火腿晚餐終於備齊,七個人端著碗或鋼杯,坐在帳篷下或草地上,看著水邊的綠茵吃飯,感覺卻真有點像在家。想起另一次在松羅湖時下著大雨,六個人只能擠進一頂烏龜帳裡吃晚餐,每個人都得用力盤著腳把自己佔據的面積縮小,但從分菜開始笑聲不斷,不知不覺晚餐竟也就這樣吃得一乾二淨。這些一起上山的隊友,隨著人生時空變化大多數都不再有機會一同上山,不管是上一次、這一次、還是下一次。老派的爬山方式開始變得不合時宜。沒有人有這麼多時間替別人準備、沒有人能夠為別人負責、沒有人值得另一個人放棄攻頂的機會、沒有時間累積經驗累積信任、或者,沒有人就是沒有人。於是有越來越多方式可以爬山,限制越來越少,幫助更多人爬山、親近自然,或達成每人各自爬山的目的。
也有人繼續偶爾爬座不合時宜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