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寄生蟲,會有怎麼樣的印象?大部分的人或都會有噁心的負面觀感,但寄生是一種生存的方式,真有那麼可鄙嗎?也不盡然。這本書的文集是用各種寄生蟲當作篇名,而書名的雙關也是有趣的同時指涉了身為寄生蟲生物專家的母親養殖蟲類的生活,以及把自身比為寄生於母親的譬喻。
整本書的節奏很輕快,配上一些寄生蟲的插圖以及形狀、特性描述是生動的,但主軸是在介紹以作者為中心的世界中的寄生關係。本書依照章節是從作者幼時到今日成為人母,充滿著細節,若要一一轉述不僅沒有意義更且繁瑣,重要的是作者的寫作誠實地吐露出他的人生,試想,我們能對一個他者坦白多少?坦白到什麼程度?當然的,這本文集也是個文學,多少有些虛構性,但是同時也是來自於對生活的紀錄與思考,所以這是難得的,也是為什麼能讓讀者產生同鳴。
作者的父母都是教授、都是博士,而作者卻沒有走向這條父母走過的路,她的父母也沒有強要她去走這條路,只說「快樂就好!」,首先產生的矛盾是家裡的教育如此,卻與在學校的教育衝突,到底要信服什麼的混亂感。當然這種失序的感覺部會只出現一次,這也是學習的過程,就像奶奶過世時作者的感受卻是毫無所感,產生了對自己的質疑以及譴責自己期望奶奶死亡,或是與父親爭論戴孝一事,這種種都讓作者都讓作者的人生經歷中有著衝突。然而大原則仍然是「快樂就好」,然而偏偏快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能是最困難的,這句話讓快樂以外的可能被否決,作者因為不快樂,在十四歲時自殘,
「在傷口開始發炎、化膿之前,我其實是喜歡觀看我的傷口的。我喜歡看血從身體裡流出來,有時候是鮮紅色,有時候是暗紅色。我會用美工刀在手指上割一刀或好幾刀,然後用力去擠,看著血液凝聚成一個又一個彷彿紅寶石的小珠子。有時候我也會吸吮手指,啜飲身上流出來的血,那鹹鹹、帶點金屬口感的腥味總是讓我感到無比興奮。
就像玩集點遊戲,我逐漸累積我的痛覺忍耐度。這次只割一刀,下次割兩刀,下下次在同一個地方重複割三刀,或者在不同的地方割,在手腕上割,虎口上割,手臂上割、乳房上割、陰唇上割......我透過這種秘密儀式換取肉體和精神的愉悅滿足,像是自慰。」
只有透過傷害自己的肉體,才能消解對於無法快樂的無力。
除此之外,父母的高成就,也讓作者感到矛盾,這是一個兩難,因為一來會讓自己有著或許是金錢資本,或許是社會資本,但同時也會因為感到自身的不足而覺羞恥,而這可能又導致了自己的不快樂,雖然,這不能說是誰的錯,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
章節中作者比喻著自己,
「我需要很多次的確認,以及帶著距離感的溫柔(台灣的醫生不會和我聊太多身心的問題,只專注在身體的緊繃),才能夠信任別人,讓別人幫助我。有如蛆般寄生在我身上的謝足腫雖然已不再經常疼痛,但我內心的螯還沒卸下。」
「...我像是一隻大型跳蚤,從台灣跳到英國,想要過獨立的生活,但我缺乏獨立生活的勇氣和決心,於是只能縮在自己的角落,像一隻躲在地板縫隙的跳蚤忍受飢餓痛苦,只為了找到下一個可以照顧我的人,下一個可以讓我吸他/她的血,好讓我活下去的宿主。」
「...也許,真的是因為牠的長相不怎麼好看,吸附在人身上的時間較長(蚊子或跳蚤一下就飛走或跳走了),而且又不像其他吸血蟲會躲在皮膚或毛髮底下(如蜱、蝨)或身體裡面(如鉤蟲),可以眼不見為淨。
吸血中的水蛭提醒著人類:他身上有一個外來者,而且這個外來者是依靠他生命的一部份(血液)才能存活的。
也許就是這明目張膽、毫不在乎地滿足自己需要的行徑令我厭惡。因為,就像水蛭依靠其他動物的血維生,我也依靠與人的親密感(最終極的形式就是愛情)維生,但是我從來沒辦法把自己的需要視為理所當然(獨立的女性不是應該『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嗎?),也沒辦法大大方方地告訴親密關係中的另一人:我需要什麼,我不需要什麼。」
隨著年紀增長,作者發現厭惡自己的緣由:他討厭著自己的寄生,就像水蛭一樣明顯,似乎毫無羞恥。她想要獨立,而獨立在那時的認知中就是不倚靠任何人,自己受苦受難不求助於他人,全部自己承擔,全部都是自己的責任,這很沈重。而在經歷過英國的愛情後,又遇上了自己不可想像會有過的短暫親密關係,而為了逃離這個如同《猜火車》中角色出現在現實的男人,她才遇上了現任的丈夫,而她形容與丈夫的關係就如同「浪漫蟲」一般,這種蟲,「…血吸蟲雌雄異體,雄蟲會把雌蟲報在身體的溝槽中,分泌某些物質讓雌蟲發育成熟,之後才能順利交配產卵。」
大約在邁向成年時談到了自殘、憂鬱症、強迫症以及自殺未遂的事情時,整個內容都加了些重量,但妙的正在於語調仍然輕快,這也能從後方作者今日面對生活的態度予以解釋,不過稍後再說。在這裡最主要的轉折是遇上了她的先生,她的先生給予了愛,包容了作者,讓情緒得以抒發,尤其是憤怒,作者在書中自白著自己會辱罵更會打人,這當然是嚇人的,但也遇到了雄性的浪漫蟲,分泌了愛讓作者被浸潤,才能讓雌蟲成熟,懷下了孩子。
「...他的愛就像浪漫蟲,有許多種面貌,有高尚、無私、犧牲、令人溫暖的那一面,也有可怕、商人、自私、充滿憤怒,讓人冷到發抖的一面。那是一種平凡人的愛。」
不過轉變從來就不是從「不成熟」變到「成熟」,而是持續轉變的動態過程,時間也不會停留在美好的一刻,日常仍然在進行,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是待辦事項,壓力仍然蓄積,同樣是不快樂所導致。因為不快樂,作者把自己分成了「好」與「壞」,好媽媽、壞媽媽,好妻子、壞妻子,好女兒、壞女兒,而這些都來自於眾人眼中的好與壞,但期待與現實總是有落差,若沒有對這個溝槽的認知則總是我們會感到挫敗,甚至在力所不及時仍然強硬地想把現實給扭曲,懷孕時的徬徨考慮著自殺與墮胎,生產後的憂慮,怕自己做得不夠完美雖然已經夠好,直到壓力爆破與先生吵架後崩潰在公寓中尖叫鄰居報警,作者才被送進精神病院,但事情也並未因此止息,回到日常這些壓力仍然悄悄地累積起來,是先生打了越洋電話吼了作者的媽媽傳達作者的情況,說了作者沒說的話,說了作者認為自己應該要獨立所以沒有說的話,事情才有了改變。
「...第一次,我感覺我不不必恐懼自己,不必把自己『壞』的部分藏起來。『壞』的我也是我,也是那個我媽媽愛著的女兒。媽媽來波蘭,不是來看她的『好』女兒或『壞』女兒,而是來看她的女兒。」也是在這次,作者對於死亡有了不亦一樣的體會,不再是強烈的恐懼,而是直面了死亡,既然無可避免,那就放手一搏地活著。
這是轉捩點,與孩子的關係也開始有了改變,接受了現實,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接受了缺點,接受了生活充滿矛盾與瑕疵,知道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孩子,然而,「...對別人來說,也許我們不是最好的母親與孩子,可是我們對彼此來說都是最好的。」就像小王子與玫瑰,我們對另一個個體而言,在關係中都是獨一無二。
「神奇的是,當我放下了對完美的執著、容許自己犯錯,我反而不再那麼緊張焦慮,對孩子大吼大叫的頻率也越來越少,也不再打他。除此之外,當我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我也接受了孩子的不完美—以前,我會把他的哭泣、生氣、撒嬌、賴皮、吸引人注意的舉止當成是錯的(或是我教育失敗才會出現的『偏差行為』),現在,我則把這些情緒當成是正常的。因為孩子就是會有這些情緒、這些行為,因為孩子是人,就像我一樣。身為母親,我的角色不是去禁止這些情緒,而是教導孩子及我自己如何去面對他們。」
但是有些事情我們是有選擇的,我們作為一個人,我們就有自由,我們選擇相愛,這是我們能選擇的,父母身為父母、子女作為子女,並不代表我們就愛他,是我們選擇去愛他,就像活著一樣,當我們決定荒謬的人生我們卻不自殺時,我們就是選擇在這短暫的幾十年間尋找存在的意義,「活著也是一個選擇,而非如一般人所想的是一項義務或是本能。我無法決定我是否要出聲、是否要被愛以及為什麼被愛,但是我可以決定要不要活下去,要不要接受這份愛,要不要接受生命、享受生命,還是死去,或是永恆地活在罪惡感之中。」
我們會擔心著不要像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父母有某些缺點,但不自覺地又會長程那個樣子;我們會埋怨父母保護自己太過頭讓自己太不健壯,但同時也割棄不了這些幫助;我們應該面對情緒,但又把這件事情當作不可外顯的事情。但我們該做的不是一昧地溺愛或是全然地禁止,而是,「這時,父母能為孩子做的,就是讓他們看到,除了危險和可怕的事物,這個世界還是有一些好東西可以提供給他們的—比如說,香甜可口的覆盆子。」
而最重要的問題是到底什麼是獨立?「...獨立是一種價值,還是一個事實?獨立是否表示『自食其力、一切靠自己、不接受/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獨立是達成設定的目標,還是一種嘗試的過程?除了經濟上的獨立,獨立是否能還有別的面向?這些其他的面相是否也能成為衡量一個人是否獨立、是否成功的標準?每個人有沒有可能自行定義屬於他或她的獨立?一定要做到獨立嗎?努力邁向獨立的過程是否也有其價值和意義,是值得肯定的?如果做不到獨立,就等於失敗、沒有價值嗎?」
而作者的看法是:「…我總是認為我必須受苦受難才對得起自己、父母和全天下、才算獨立,但是我沒有看到:照顧自己、對自己好也是獨立的能力。有一天,我父母和我丈夫都會離開這個世界。到時候,我必須能夠自己照顧自己、給自己自給自足的愛、自己尋求並接受別人的幫助,才能活得下去。奠定經濟基礎是照顧自己很重要的一部份,不是全部,也不是唯一。」
這就是獨立,獨立並不是如同魯賓遜在荒島般無需任何他人的幫助而能自力更生,獨立並不是相對於寄生的概念,甚至「獨立(independence)」只不過是個假想,因為光是一個語言的系統就需要有兩個人以上對於這套系統的默認,換句話說,我們其實總是依賴著別人,而我們可以大方承認這一點。所謂的獨立再也不是決絕地不與他人有任何聯繫,而是在事物的比重上自身的努力多了一些,獨立也不會是不依賴父母或朋友、親人的任何資源,而是自己也能在例如文學的志業創造出成就,雖然未必能以金錢衡量,但也並非一定要以金錢衡量。我們都同時寄生著身邊的人:親人、朋友、家人、愛人,承認這件事情不需要害羞,我們需要他們,無論是任何層面而言,或許是金錢、或許是認同,也或許是情感,但我們既然身在此時此地,我們從來就不是獨活的。而這正是這點的認知,讓我們不再孤獨,這讓我們可以不再那麼不安,不用再自己承擔一切,好與壞。
而生命是進行式的,我們從不是過了十八歲就變成了大人,我們小時候看記得大哥哥、大姊姊能用那麼成熟且親切的面容對待著我們,是因為他們以面對孩童的角色來面對,但褪去這個角色,這些大哥哥、大姊姊的本質,仍然是開朗的孩子,白目的依舊白目,幼稚的依舊幼稚,作者說:「從前我認為,成長是和童年切割,是拋棄所有孩子氣的特質,變成一個新的人。但現在我覺得,成長是結合孩童特質和成人特質,而且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我們在這過程中不斷變化形狀,不斷遇到新的挑戰,不斷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同時保有核心價值及本質,包括自己的過去、難以面對的情緒、令人尷尬不愉快的經驗、失敗無力與絕望、不完美與破碎、憤怒和憎恨......然後在這些事物的另一面,則是希望、堅強、面對現實的勇氣,仁慈與包容,以及同理心和幽默感。」
而本書的結尾是非常溫馨的,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下作者的願望以及實踐的方向,同時也是生命的遞延形式,而這也將做為本文的終末,
「有仁慈、包容、同理心和幽默感,才能同時看見阿米巴的可怕,和變形容的美麗。我在童年時期從父母那裡繼承到了這個能力的種子,但直到我成年,它才開花結果。
我想把這個能力傳下去給我的孩子,讓他有能力去面對這個未可知的世界,去愛自己和他人,也被他人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