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幸遭遇白人的目光。不尋常的沈重壓迫著我們。真正的世界向我們搶奪屬於我們的那一份。在白人世界裡,有色人種在製作身體圖式(schema corporel)上遭遇到困難,對身體的認識只會是否定性的活動。那是一種第三人稱式的認識。身體周圍籠罩著一種確切的不確定氣氛。我知道如果我要抽煙,就必須伸出右臂,拿起桌子另一頭的那包香煙。火柴在左邊的抽屜,我的身體必須稍微退後。我在做這些動作時,並非習慣,而是透過一種隱而不顯的認識。我的自我在時空中緩慢建構為身體,這似乎就是圖式。它並不強加於我,而是自我和世界一種具決定性的結構化——它是決定性的,因為它在我的身體和世界之間建立起實在的辯證。
近年來,有些實驗室計畫研發一種將黑皮膚漂白的血清;世上最正經的實驗室,沖洗他們的試管,校正他們的磅秤,著手進行研究,好讓不幸的黑人得以自我漂白,如此一來,黑人就不用再承受身體詛咒的重量。我在身體圖式之下描繪了歷史—種族的圖式。我所使用的要素,並不是由「剩餘的感覺和知覺,特別是觸覺的、前庭的(vestibulaire)、動覺的(cinesthesique)、視覺的感覺和知覺」 所提供,而是來自他人,來自白人對我編織的千條瑣事、軼聞、敘述。 我以為自己要建構的是一個生理學上的我,據以平衡空間、確定感覺,但眾人卻對我要求更多。
「瞧,一個黑人!」這是個外來的刺激,在經過我身旁時輕輕彈了我一下。我略略一笑。
「瞧,一個黑人!」他說的沒錯,我自我消遣。
「瞧,一個黑人!」圈子逐漸縮緊,我仍坦率地自我消遣。
「媽媽,看那個黑人,我害怕!」
害怕!害怕!人們開始對我感到畏懼。我想自我消遣直到自我窒息,但這對我而言已經變得不可能。
我再也無法忍受,因為我已經知道有各種傳奇、故事、歷史,特別是雅斯培教給我的歷史性。 身體圖式受到多處攻擊,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種族皮膚圖式。在這列火車上,認識我身體的方式不再是將它看成第三者,而是三重人。在這列火車上,人們不只留給我一個位置,而是兩個、三個位置。我已經不再自我消遣。我感受不到這個世界絲毫的熱度座標。我以三重的方式存在,佔據著許多位子。我走向他者……而那時隱時現、抱著敵意卻非不透明、透明、不在場的他者,消失不見。噁心……
我要對我的身體負責,同時也要對我的種族、我的祖先負責。我在自己身上逡巡著客觀的目光,發現我的黑、我的族群特性,穿破鼓膜而來的是——吃人肉、心智發育不良、偶像崇拜、種族缺陷、黑奴販子,特別是,特別是:「巴娜尼亞好棒!」
那一天,我失去方向,無法在外頭和他者——那毫不留情地將我囚禁的白人共處。我走向我的存在的遠端,相當遠的遠端,將自己建構成客體。這個我為(pour moi)是什麼?難道不是一種剝離、一種拔除、一種將黑色血液凝結在我整個身體上的出血?然而,我並不想要這種注意、這種主題化。我要的就只是做一個在眾人當中的人。我本來也希望自己能光滑而年輕地來到一個屬於我們的、和大家共同締造的世界。
但是我要拒絕所有情感的僵直痙攣。我要做的是人,就只是人。有些人想把我和我那些被奴役、被迫害的祖先相連,我決意承受。透過知性的普同面,我瞭解這種內在的親緣,——我是奴隸的子孫,正如同勒布倫(Lebrun)總統 是任人奴役剝削的農夫的後代。於是,內心的警戒狀態很快就消失了。
在美洲,黑人被隔離。在南美洲,眾人在街頭搜索,用機槍打死黑人罷工者。在西非洲,黑人是野獸。就在我近處,就在我身旁,一位出身阿爾及利亞的同學告訴我:「只要大家還把阿拉伯人當成和我們同樣的人,任何解決辦法都行不通。」
—親愛的朋友,你看,我並沒有膚色偏見……但是,怎麼了,進來,先生,在我們這裡,膚色偏見並不存在……黑人和我們一樣……並不因為他的膚色是黑的,就比我們笨……我在部隊服役時有一個塞內加爾的同伴,他相當精明……
我要在何地自處?或者,如果您喜歡另一種說法的話:我該躲在何處?
—馬提尼克人,出身自「我們的」老殖民地。
我該藏身何處?
—看那個黑人!……媽媽,一個黑人!……噓!他會生氣的……先生別介意,他不知道您和我們一樣文明……
我的身體復返於我,攤倒躺平,零落四散,筋疲力盡,在這冬季的白色日光中籠罩著全然的陰鬱。黑人是野獸,黑人壞,黑人凶,黑人醜;瞧,一個黑人,他會冷,那個黑人在發抖,那個黑人發抖是因為他會冷,小男孩發抖是因為他怕那個黑人,黑人因為這種絞骨的陰冷而發抖,俊美的小男生之所以發抖,因為他認為那黑人是由於憤怒而發抖,白人小男孩投入母親的懷裡說:媽媽,那個黑人要吃我。
周圍都是白人。天空在我頂上撕扯著肚臍 ,大地在我腳下嘎吱地唱著白色之歌,白人之歌。這整個白色將我燒成石灰……
我坐在火堆旁的角落,發現了自己的外貌。之前我未曾見過。它確實是醜。我停止不前,誰來告訴我什麼是美?
此後我能藏身何處?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四散,它的無數碎片升起匯聚成輕易可辨之流。我發怒。長久以來,火已熄滅,而今黑人再次顫抖。
—看,他很俊美,這個黑人……
—俊美的黑人會讓你感到厭惡,女士!
羞愧妝點著她的臉龐。我終於從反覆思索中解脫出來。同時,我達成了兩件事:指認出我的敵人,並且造成了一樁恥辱。如願以償,大家就快要可以玩樂了。
戰場劃出,我走入競技場中。
什麼?我採取遺忘和寬恕的態度,心裡只想著愛,但人們卻將我發送的訊息掃回我的臉上,如同挨了一個耳光。白人的世界,那唯一正直的世界,拒絕了我所有的參與。對一個人,大家會要求人應該有的行為;但對我,卻是黑人的行為——或者至少是黑鬼的行為。我呼喚世界,世界卻截斷我的熱情。人們要求我自我節制,自我窄縮。
他們等著看吧!我已經提醒過他們了。奴隸的事?他們已經不再提了,那是一段不好的記憶。我所說的低賤?那只不過是編造來逗人發笑的故事。我可以忘記所有事情,但必須世界不再對我保持戒心。我應該試試我的門牙,我感覺它們堅固強壯。接著……
什麼?我有各種理由應該怨恨和厭惡,但眾人卻排拒我?本來我應該要被祈請懇求,然而眾人卻拒絕給我任何的承認?我決定了,既然不能從先天的情結(complexe inne)出發,既然我無法做為黑人來肯定自己,既然其他人對於承認我有所猶豫,那麼只剩下一種解決辦法:讓我被大家所認識。
《黑皮膚,白面具》修訂版
Peau Noire, Masques Blancs
作者: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
審閱@楊明敏
譯者:陳瑞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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