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對《湯姆的午夜花園》的精神分析：從小孩的邏輯與性慾，到時間的學問
編輯嚴選
2020/12/2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大家好～祝大家聖誕節快樂！今天12月26日是Boxing Day，就讓哈理斯我送上另一篇公開文章作禮物吧！）
今天想要介紹一下鐘穎前輩（又名愛智者）要出版的《故事裡的心理學》，他試著從不同故事去談談童年到老年的成長任務。當中一章，他以菲利帕．皮亞斯（Phillipa Pearce）筆下的英國兒童文學《湯姆的午夜花園》（Tom’s Midnight Garden），把孩子不得不離家、卻得長大時可能有的心路歷程，以及成長的必要與遺憾，宏觀地道來。
我受出版社「楓書坊文化」邀請，針對同一故事寫篇文章。我當下就想，他們大概找錯人了（笑）！因為當從精神分析的觀點切入時，你們會發現跟一般心理學或榮格學派的關注點有著蠻多差異，但我相信這將十分有趣！
我不知道怎樣能夠讓沒看過《湯姆》的讀者，也能夠順暢地閱讀這篇文章，因此我在此附上一些連結，供閱讀本文前參考，亦可事後再閱。請你們原諒我無法一一把劇情交待清楚，卻在點到即止後，便針對故事中的兒童「潛意識思考」及「性慾」，提出我的微觀與詮釋。
菲莉帕．皮爾斯《湯姆的午夜花園》線上看
鐘穎老師的《湯姆的午夜花園》文字
大人們忘了，小孩有他們自己的邏輯
《湯姆》的故事開展於湯姆的弟弟彼得得了麻疹，因此媽媽匆忙把湯姆送去姨丈姨母家暫住。湯姆在出發前，用惜別的目光環視花園，心裡十分生氣：「為什麼非要我離開這花園，離開弟弟彼得！」原來他早就和彼得計畫好了，暑假時要在家裡的「後花園」痛痛快快地玩耍。
雖然媽媽真誠又親切地解釋這個送他離家的決定，但湯姆還是回了一句：「我可沒有說，我走了你們便會高興······」這句話實在反映了小孩子的邏輯：「我認為你們覺得把我送走，你們是很高興的！」前面那句「我可沒有說」，就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小孩說「我可沒有吃」一樣的效果。
成人不是已經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了嗎？湯姆為何會「我走了，你們便會高興」這樣想？因為小孩子就是有他們理解事情的邏輯，一種靠近「趨樂避苦」的原發過程（primary process）的非理性思考方式。
換言之，湯姆（潛意識裡）認為「原本我和弟弟開心玩耍 → 我被送走 → 快樂被剝奪掉 → 有人拿走了我的快樂 → 母親及弟弟會因為我被送走而快樂」。
這時候，讓我們記得「後花園」這個充滿女性象徵的空間，就像兩個男孩開心地在媽媽懷裡玩耍一事，即快樂不只是跟弟弟玩，而是公平地分享著媽媽而快樂。但被送離家，在潛意識裡便引起「原本共享的母親被弟弟獨佔了」的念頭！就像他出門時，弟弟彼得只是在房間沙啞地回應一句「湯姆，再見」，即湯姆甚至不知道彼得是不是真的生大病，他大概會想「是裝的嗎？」。所以湯姆才會說「我寧可跟彼得一起得麻疹」，也不願失去母愛！
很多時候，大人們不懂得小孩到底在鬧什麼脾氣，執著於什麼念頭，這是因為他們忘記了小孩的邏輯跟大人不同，他們有他們獨特的擔心和恐懼。小孩很少能夠理性地去聽懂成人認為「因為弟弟得了麻疹，麻疹會傳染，所以湯姆要離家以保健康」這一類理所當然的事。
當父母關上門，我在偷聽──伊底帕斯場景的轉移
在湯姆的潛意識裡，不只是弟弟獨占了媽媽，更是被爸爸獨占了。而在故事裡，爸爸甚至沒有出場（卻只出現在媽媽的話裡：「你爸和我都會想你」）。如此，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麼湯姆到了姨丈姨母所住的公寓以後，一直對那個大大而座立的老爺鐘如此著迷，他不斷想要用指甲撬開老爺鐘的鐘擺門縫，可是鐘門是鎖著的，他就是打不開······
再次借用精神分析對夢的詮釋，即小盒、木箱、櫃子總是女性身體的象徵。老爺鐘，代表湯姆的母親，他想要「撬開」母親的身體，打破母親「你要離家」的命令。另一方面，左右搖擺的鐘擺則是男性性器的象徵，即湯姆的爸爸，「他」藏在媽媽的身體裡，就像故事中爸爸只出現在媽媽的話裡「你爸和我都會想你」一樣。
湯姆離家以後一直是生著悶氣的，他潛意識中認為爸爸（及弟弟）趕走自己而獨占了媽媽。這個針對爸爸的生氣，很快就移置到姨丈阿倫身上。在離家的第一天晚上，姨丈命令他趕快去睡覺且兇他了一頓，湯姆心裡恨著姨丈。
但十分奇怪，在下一個段落，湯姆卻在安靜的房間裡聽著隔壁浴室姨丈洗澡的聲音，「彷彿自己就跟姨丈一起洗澡」。相信你們唸下來，也會覺得這個轉折十分突兀難解。
我想，這個「一起洗澡」帶有幼童式同性戀情慾在其中，即湯姆剛剛恨透了姨丈（爸爸的替代者），但立即因為害怕被報復、害怕關係斷裂、害怕被丟出家門──即對父親的「閹割」（你無權在暑假跟媽媽一起，也不能跟弟弟玩，你是被放逐的、不被愛的、只要服從命令的孩子）──反向地作出補償動作：把自己獻給姨丈。
事實上，反向動作（reaction formation）就是小孩常用的防衛，他們在前一秒想著要把爸爸殺死，下一秒便因為某種恐懼，便上前抱著爸爸說「我最愛你了」。因此，大人們不要因為小孩突如其來的「說愛你」而太過高興，但確實這樣的小孩表現只要不發展成兒童神經症，也是正常的。
不過，聽到浴室聲音便彷彿跟姨丈一起洗澡，也代表湯姆有種潛意識幻想──幻想什麼？「大人們命令我早早上床睡覺，他們一定有別的事要忙，是那些我不能知道的大人的事！」他在房間偷聽著，隔壁的姨丈姨母（象徵著父母）到底在幹嘛。這裡，小男孩與父親競爭母親的伊底帕斯場景，以完整的形式出現。
老爺鐘十三下鐘聲的意義在於「媽媽是在撒謊囉？」
許多人不懂為何老爺鐘要在凌晨一點時敲十三下，勢要破解當中的意涵。然而，這個老爺鐘在故事裡一直都在敲錯時間呀，比如在下午五點，只敲了一下。
因此，在文學修飾上，我們以為是淩晨一點的十三下鐘聲，每個晚上都為湯姆打開一個小時的神秘時空之旅（公寓的後門會通往一座美園又寬大的花園），但事實上，這個神秘時空之旅是承接著上文提到的伊底帕斯「情感」及「幻想（偷聽隔壁）」而開展的。
下午時分，湯姆已經對老爺鐘（象徵母親）的結構與報錯時間一事深感興趣，只是被潛抑下來。但現在夜闌人靜，這個興趣已從意識邊緣回歸，而且它不幸地搭配上湯姆在偷聽隔壁房間在發生著什麼「大人的事」的幻想，這便成為強迫式的好奇：「我必須要回應為什麼它會敲十三下？」──在「會不會其實人們不知道睡覺時多了一個小時」的幼兒式思考與「誰都知道一天只有24小時，鐘只是壞了」的理性思考之間，湯姆不斷自我對話。
最終教他決定下樓一探究竟的那個心聲，便是「哼！那麼老爺鐘是在撒謊囉，是嗎？」湯姆是被這句話氣到，才決定下樓的。生氣的情感是真確的，它源自前述的伊底帕斯場景······
因此，這句話應該從潛意識中翻譯作：「哼！那麼媽媽是在撒謊囉，是嗎？」──媽媽說弟弟生病、媽媽說爸爸和她都會想他，是在撒謊，對嗎?!
如此，後續故事就按照夢的邏輯，實現了湯姆在現實中受挫折的願望。湯姆一再的走進神秘花園，與海蒂公主相遇，而海蒂其實就是這棟公寓的主人巴瑟羅米歐太太（老爺鐘是她的財產）小時候的樣子，他們二人「在夢中以時空交錯」的方式相遇。可以說，夢中與現實中的「後花園」，或「老爺鐘」作為母親的身體，以及米歐太太作為「女主人」，都一再指向海蒂就是湯姆媽媽的替代者。
在《湯姆》第3至25章，湯姆每個晚上都前往神秘花園，但他最後發現自己怎樣追趕都追不上，不論是時間、還是海蒂；神秘花園的大門會關閉、海蒂變老得很快，這都代表著男孩子最終必須放下與對母親的伊底帕斯愛戀。
直到故事最後一章（27章），米歐太太（夢中的海蒂）跟湯姆說：「（那個我永遠想念但必須放下的）童年，我在花園裡和你，湯姆，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這句話呼應了第1章媽媽對湯姆所說的：「湯姆，你知道，麻疹是會傳染的。所以我才這樣匆匆忙忙地把你送走。這樣做你不樂意，我們也不樂意，可是沒辦法。你爸和我都會想你的，彼得也會想你的。」
米歐太太的保證──「我永遠想念但必須放下，與你的童年時光」──為後者重新賦予意義，即母親雖然把湯姆送離家，但她心中確實是想念他、愛著他的；或至少，這一刻湯姆相信了媽媽的真誠與親切（儘管現實中的父母真的想把小孩踢他出門）。
換言之，在精神分析的詮釋下，《湯姆》展示了兒童「潛意識思考」及「性慾」的文學樣貌，以及他面對某個重要他人的挫折時，其實是需要透過內心多麼複雜的歷程、幻想、夢、旅程，才能想通、接受、安頓這份情感，為自己的處境找到意義：成長。
時間的弔詭：沒有當下，才活在當下
由上文可見，老爺鐘一再報錯時間，其實反映的是湯姆對母親是不是說謊的焦慮，或象徵他媽媽就像一些父母總是答應孩子事情，卻總是做不到、說說嘴、忘記了；因此湯姆十分容易懷疑她是否真誠。
直到故事最後，湯姆相信了媽媽的真誠與親切，並要歸家的時候，老爺鐘終於準確地在正午十二點，敲響十二下，這反映著他內心的篤定與自信。
我想起精神分析師Reik在一篇文章中提及：
「只有過去與未來······沒有現在，因為當你思考它或說出它的時候，現在已經屬於過去」“There is only the past and the future...There is no present, because in the moment you think of it or speak about it, it already belongs to the past.”
事實上，不論時鐘有沒有敲對次數，在我們聽到鐘聲時，它已經過去了：它早不是十二點正了！在正午所敲的十二下，它有十一下是屬於正午的未來的。奇怪的是，人們以為敲對次數的時間就正確，敲不對的時間就是錯誤，但我們的內心，卻有另一種時間的維度。
也唯有我們不再計較這個凌晨一點怎麼會敲了十三下，即修通了每個家庭與自我裡，獨特的伊底帕斯關係以後，我們才能夠「活在現在」。我想，這就是老爺鐘上寫著「時間不再」的真正意思──人，因著解放，活在「時間．不在」（沒有．現在）的新心理現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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