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上膛的槍若是沒有人打算擊發,就不應該出現在舞台上。」~契訶夫
這位俄國的短篇小說大師曾經這樣說,道出創作短篇小說的一個重點,突顯有用的東西,把其餘的都隱藏下去。
無論寫故事還是文章,很多朋友都希望讀者能盡量接收最多的信息,那些都是作者心裡很想他們知道的事,而使作品出現問題的,都是這些冗贅的信息。這導致兩個缺點,一是使作品出現不相關的「雜訊」,使讀者難以接收來自故事或文章的清晰而正確的信息;二是作者難於梳理和組織那些「雜訊」,使它們成為多餘的部分,反而使作品的價值降低了。要避免這個問題,需要學會敘事的突顯與隱藏。
舉一個實際的例子。我在某天晚上坐在街邊的梯級上等待太太下課,那個晚上跟許多個晚上一樣,街上行人稀少,路過的都是木無表情的夜遊人。街上食店如常燈火通明,店內只剩下三兩個食客。就在這麼一個平凡的黑夜中,一男一女如舞台劇的演員般,從台側出現在我眼前,女的氣沖沖走在前,男的一臉無辜,三步拼兩步跟在後。他拉住女的手臂,她回頭嚷著要走,他不依。她甩開他的手,繼續向舞台的另一邊走,他來不及拉手臂,就拉手袋,她氣瘋了,使勁推開他。這時候,一位侍應打扮的人不識趣地跑到他們中間,遞上一把嬌艷的粉紅雨傘,男的接過傘,女的已跑掉了,侍應看著男的有些尷尬,急著回頭拔腿跑了,舞台中央只剩下那男的呆站半晌,任由紛飛細雨替女的掌摑他的臉龐。
以上是一件真實發生的事,但不是事件的全部,而是經過我這個作者突顯了我想讀者知道的部分,隱藏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地方。事實上男和女的拉扯不止兩三次,來來往往至少共十次八次,但我沒有把全部的拉扯過程如實寫出來,因為那些只是冗贅的部分,跟故事無關。我只突顯了一次的拉手臂和一次的拉手袋,表示女人的動作要比男人的快,暗示女人真的十分氣憤,而且她連自己的雨傘都不拿就跑掉了,是不想被男人有足夠時間強留住自己,還是想男人識趣的追上去為她撐傘呢?那就留待讀者想像了。
突顯與隱藏的訣竅在於如何嫺熟運用「呈現」(SHOW)的技巧,這點我在一系列〈好故事不能只在「說」故事〉的文章裡談論過了,在這裡只想以例子來補充一下。
Thomas跟Harry說:「Harry,我們認識了多少年?好歹都有二十年吧,對嗎?我們一起讀大學的嘛,眨眼已經這麼久了。喂,你今天早上好嗎?」
以上的一段話放在故事裡只是一堆冗贅話,是刻意「說」給讀者知道的。兩個從大學時代已相識的朋友,難道還要向對方親口說明嗎?這些「歷史」都需要在故事中隱藏起來,反而要在敘事或對話中,突顯這對老朋友的關係如何,他們仍舊相處如昔,還是互有心病?如果沒有任何問題,他們之間又有甚麼值得被寫成故事呢?
莫泊桑的〈項鏈〉一向被奉為經典短篇,故事以羅瓦賽爾夫人因一條假項鏈而改變了一生為主線。故事沒有旁枝末節,把讀者的目光投入到夫人如何把以為是價值連城的項鏈丟失,然後為了還債而放棄一切生活的享受,逐漸變成一個做苦工的勞動階層,卻好像變得能貼地生活的人。故事沒有大放闕辭說明階級問題,只集中呈現一位高貴夫人,如何陰差陽錯,一步步變成勞動人民的故事。故事縱出現其他人物,但讀者的目光都離不開羅瓦賽爾夫人。
海明威的短篇〈橋邊的老人〉同樣是一篇上佳的例子,表現了突顯與隱藏的卓越技藝。故事透過主角「我」跟橋邊老人的相遇,表達了戰爭的殘酷,以及戰事越來越迫近的危急關頭,作者卻描寫了一個照顧動物的老人因上尉的勸告而不得不撇下動物離開戰爭場地,卻在橋邊常常記掛動物安危:「貓,當然不要緊。貓會照顧自己的,可是另外幾隻怎麼辦?我簡直不敢想。」透過敘事者「我」的發問,透露了戰事隨時一觸即發的危險,又讓讀者擔心留守橋,表示無力再走的老人的安全。作者以「我」和老人的對話作為故事的舖陳,藉老人多番提起被撇下的動物的安危,映襯同樣被世界撇下那個孤獨的自己。對話沒有觸及戰爭,卻能使人彷彿體會戰爭使人流離失所,連動物也會遭殃的殘酷現實。
短篇小說中的一切設定,都應該是上了膛的槍,把重要的突顯,其他的就隱藏,才能隨時一擊即中,使讀者一讀再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