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思想家
柄谷行人在《作為隱喻的建築》裡開宗明義指出,西方思想的特色乃是「追求建築的意志」。建築作為隱喻,意謂哲學思考追求理念設計的實現,有如建築師預先設計好藍圖,以絕對的權力,一一將紙上明確的線條架構,建造為現實世界看到的建築物。柄谷行人認為,這樣的理想不可能實現,頂多存在於思想者冥頑不靈、執拗不馴的意志之中。
意志一詞富含哲學意義,例如
尼采曾批評哲學「追求真相的意志」走入死路,呆滯虛無,否定了人的生命。建築,則呼應西方晚近以德希達為首之解構思想。柄谷行人曾受解構批評家
保羅.德曼之邀,至耶魯大學講授日本文學,這本書即反映他受德希達、德曼二人影響,並試圖提出己見之努力。
二十世紀有種學術立場傾向以哲學思想對政治可能造成的後果,來評斷其價值,如
卡爾波普《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點名
柏拉圖(哲學家皇帝)、
黑格爾(辯證法)、
馬克思(無產階級革命)的「封閉」思想體系,為集權政治埋下不健康的種子(第1章)。
某個程度上,
德希達的解構也可視為對封閉體系的批評,尤其是當「他者」受到某個企圖佔據優勢地位的觀念所打壓的時候:「善」打壓「邪惡」、「我們」打壓「他們」、「在場」打壓「缺席」、「純淨」打壓「不潔」……。例如,打著「開放」旗號的自由主義,沉溺在意識形態勝利的喜悅裡,彷彿聆聽多元意見,卻有效消除弱勢族群的聲音,成為另類的「封閉」。德希達的解構如果走得更遠,是因為它也解構「開放」與「封閉」的二元對立。
事實上,柄谷行人在《作為隱喻的建築》裡並未如此召喚德希達以回應波普的質疑。他的擔憂更進一步。他指出,德希達的解構亦有流於純粹形式化的危險,亟需其他出路(第12章)。我們稍後會回到這個問題。
儘管如此,柄谷行人從德希達那兒得到的一項洞見,便是「能夠解構理性的只有理性本身」(第1章)。這樣的知識態度,並不選擇毫無懸念地拆毀西方思想當中各項宏偉建築,而是對它們進行嚴格與細微的批判,「從建築的立場,來觀察建築的不可能性」(第4章)。
在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中,柄谷曾精闢分析明治日本面對現代化的劇烈衝擊,依舊執著於回溯「起源」,所造成「倒錯」的現象。日本歷史顯示,現代醫學出現前被稱為「疾病」的狀態不如科學所想的那麼單純,現代教育出現前「兒童」的生活也不如浪漫想像般純潔。眾多現代習以為常的觀念,可理解為文人為回應現實的迫切需求而發明出來的體制。傳統不會如此看待的事物,經過倒錯之後,就順理成章被確立下來。一旦了解到它們是晚近建構出來的,它們顛撲不破的「神聖」地位也就隨之消散。
《作為隱喻的建築》則援引
珍.雅各的都市研究,指出「鄉村先於都市」的歷史起源觀也涉及觀念的倒錯。是都市的生成,確立鄉村的樣貌──若缺乏都市作對照,鄉村生活並不會含有鄉村現今所代表的種種情懷。換句話說,是都市創造了鄉村,是市民社會定義了農業共同體;同時,我們可以藉此想像珍雅各稱作「原都市」的,雙雙先於鄉村與都市的狀態。但與其說它存在於歷史中的某個確切時間,更該說它存在於邏輯中,以可能性的形式存在。(第10章)
類似的觀察也出現在柄谷行人對結構主義人類學家
李維史陀的分析。亂倫禁忌是人制定,使人成為人的制度,使文化體系的建構得以完成。但實際上,無法在歷史上找到一個禁忌出現前的社會,證明禁忌出現的時間。李維史陀進而發現,亂倫禁忌是邏輯形式的,是「形式結構為了自我完成所產生的邏輯需求」。柄谷援引德曼對語言「自我指涉性」的解構,指出禁忌的出現,正是嘗試調解體系的「不均衡與過剩」。(第11章)
如同上面提到,柄谷行人認為這樣解構並不足夠(但「不足夠」與「不正確」也有天壤之別)。那麼,西方思想除了「追求建築的意志」,有沒有其他選擇?我們於是來到《作為隱喻的建築》令人驚奇的轉折:
維根斯坦的建築。維根斯坦出身自奧地利的布爾喬亞望族,他的姐姐曾經委託他幫忙設計、興建房子,殊不知維根斯坦龜毛的個性,讓房子的建築師感受百般刁難。房子接近落成之際,維根斯坦還曾要求工人把天花板調高30毫米,以符合他想要的比例。
維根斯坦生平太多奇聞軼事,而且許多都是他與人鬧得不開心的故事。維根斯坦曾在出版第一本重要哲學著作之後,下鄉成為小學老師教小孩數學,甚至因體罰學生而深深內疚,離職多年後還回到村子想要找當年的孩子道歉。任教劍橋大學時,維根斯坦也曾在討論會中拿起壁爐裡的撥火棒與遠道而來的卡爾波普爭辯哲學問題,最後奪門而出,雙方不歡而散。
維根斯坦看似專斷的性格,似乎再度印證「追求建築的意志」。然而柄谷行人從維根斯坦當建築師的小插曲所提取的教訓正好相反,反倒是維根斯坦透過這次經驗深刻地了解建築涉及的「溝通的對象是沒有共通規則的他者」。建築可以是「一邊玩、一邊更改、編造規則的遊戲。不論什麼樣的建築師,都無法預測其過程與結果。」建築不能脫離「脈絡」,建築是一則「事件」(而非單純不變的「物品」),向各式各樣「偶然性」開放,無法被絕對的權力綁架、控制。(第18章)
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裡談到教導孩童、動物不說話等問題,對柄谷行人而言,是與「沒有共通規則的他者」相遇的例證。更廣泛地說,這些相遇都屬於「絕對無法揚棄的非對稱關係」,無法預先謀劃、設計劇本,否則充其量只會是自己與自己對話,與「唯我論」無異(第13章)。進行對話的兩端,經常處於權力、性別、種族、階級等不對稱的位置,所謂換位思考,往往遮掩了這個事實。柄谷行人提到「教導」、「販賣」、甚至是「(精神)分析情境」都是非對稱的溝通、交換等「倫理」議題可能發生的幾個場合(第19章)。
不被「追求建築的意志」宰制的建築,是無預謀、「自然成長」的,馬克思會稱為「自然史」:儘管人類創造歷史,但「其製作過程是不透明而無法得知的」(第10章),是「不可避免的無知(無意識)」(第17章)。我們可以引申這個看法,將馬克思提出的「使用價值」放在這個脈絡考慮,如此一來物品蘊含的「使用價值」便不再被「倒錯」為商品市場中「交換價值」的客觀「起源」,而是資本主義邏輯壓抑的一項可能,等待未來揚棄資本主義的運動將它從商品形式的狀態中解放。
藉由這個不設定目的、不建置最終不滅體系的結構,我們也看見柄谷行人後來《移動的批判》與《世界史的結構》的概念雛形,譬如他運用康德「超越論的統覺」所突顯的「視差」,或改寫共產主義的「Associationism」,以及將原始部落的互酬制在更高的層次回復的「交換模式D」等等。這些帶有建築意味但向他者保持開放的思想實驗,既是體制之外的烏托邦衝動,亦是醞釀體制改造的內在動力。
不曾閱讀柄谷行人的讀者,不妨從《作為隱喻的建築》出發,逐步往
《移動的批判》與
《世界史的結構》邁進。熟悉柄谷作品的朋友,也能夠再次透過這本書,玩味柄谷思想的演變與轉化,提升自己的戰鬥力。在此鄭重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文:鮭(試讀評論讀者)
《作為隱喻的建築》 柄谷行人 著後結構主義中,建築的隱喩四處氾濫。
「解構」,唯有對「結構」的徹底追求,才可能達成。
★日本重量級思想家、左翼評論家柄谷行人思想工作的分水嶺,最後一本以「批判」視角考察現代知識體系、同時開始構築獨創體系的名著。
★透過哲學中常見的隱喻——建築,掃射哲學、數學、經濟體系、都市計畫、社會設計等領域,找出有可能實踐的社會主義,抵達對抗資本主義怪獸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