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柳原漢雅〈為當下而寫〉

2020/07/3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柳原漢雅 Hanya Yanagihara
一九七四年出生,日、韓裔美籍作家。以二○一五年出版的《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入圍多項文學獎,為文壇新銳。

蘿莉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情慾之火。我的罪、我的靈魂。蘿、莉、塔:舌尖順著上顎滑至牙齒,在那裡輕點三下。蘿。莉。塔。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蘿莉塔》(Lolita
在我十三歲之時,我父親遞了一本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所寫的《蘿莉塔》給我。自然的,從他教我讀《蘿莉塔》的方式,這本書的重點不在於一場不倫戀或一個戀童癖。我記得只要有人稱這本書為愛情小說,他就會十分惱怒——對他來說,這本書裡面的文字才是重點,那好比一位英文並非母語的英語使用者,掩藏不住欣喜地玩著自己盤中的食物。是的,巴洛克式華麗文風,和納博科夫自已發明的形容詞都勾勒出敘事者本身令人發毛以及油嘴滑舌的特質。但他們另外傳達的是納博科夫以外語舞文弄墨而感受到的純粹喜悅。
這也是我喜愛《蘿莉塔》的地方:它的大事鋪張、它的語言豐富卻又充滿虛張聲勢的自覺。杭伯特碰上的,讓他又好笑又享受的美式英文,和納博科夫對這個語言顯著的沉迷並列。這一份揮霍浪費,和納博科夫玩弄文字的樣子,他在字句間打滾的樣子,在我父親的閱讀經驗中才是此書的核心,它的意義和天賦。
這樣的天賦很罕見。我覺得假使作家沒有這樣的能力,那麼平鋪直敘是更佳的做法。話雖如此,《蘿莉塔》精雕細琢卻渾然天然,絲毫不謙遜的風格實在太有魅力了。納博科夫是著名的昆蟲學家,這本書透露一種解剖文字、熟識它的內臟後才會有的感覺;同時,他也能把文字重新排列組合,創造出完全不同的意義。這或許是我可能永遠無法真正把書看完的原因:故事情節從來就不是重點。我大概只讀到了故事三分之一的地方,到蘿莉塔的媽媽,夏綠蒂.海斯,在一場車禍中喪命那邊。每隔幾年,我就會再訪那開頭一百餘頁——而我的進度不曾有進展。
我父親要我默背這本小說開場的幾句話,老實說,這本書的一切都包含在這些幾句裡。最開頭的幾段是要人像唸詩一樣朗聲唸出來的:
蘿莉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情慾之火。我的罪、我的靈魂。蘿、莉、塔:舌尖順著上顎滑至牙齒,在那裡輕點三下。蘿。莉。塔。
這幾行詩讀起來,幾乎像是在觀看一位體操選手表演:你能看得見他為了語言結構和韻律而投入的努力和思考。他讓她的名字活過來了,像隻蝴蝶一樣。將名字當作詩來寫是極度困難的事。
接者是第二段:
早上的時候她是蘿,簡單平凡的蘿,身高四呎十吋,只穿著一隻襪子站在那兒。穿上寬鬆便褲時,她是蘿拉。在學校她叫朵莉。她在正式文件的虛線上叫做朵蘿莉斯。但在我的懷裡,她永遠是蘿莉塔。
這段文字幾乎像是說明書,解釋作家如何選擇用字,如何為書中事物命名,而一樣東西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名字。舉例來說,作家為什麼捨棄了「蟲子」這個字而使用﹁昆蟲﹂,或者他為何使用「腹部」而非「肚子」?原因總歸於字詞唸起來的聲音,意義上差距細微的兩個字,能指出同樣的東西,也能承載著截然不同的意味。這個段落可算是一場迷你寫作講習,談的不只是語言的重要性,另外還有名字的關鍵性——藉由命名我們能夠使一件物品完全改頭換面。這也是書中反覆出現的主題,納博科夫探究著愛情的本質,自我滿足的天性,還有我們為了把自己欲望合理化而企圖說服自己的說詞之本質。
還有杭伯特刻意令人困惑的說詞:「距離蘿莉塔出生的時間,大約就是我那年夏天的年齡」,他這麼說道,用故意模糊的時間點來架設小說的事件表。這示範了語言能遮蔽不安的功能,它能夠掩蓋、能夠揭發、也能被操控。我認為你對杭伯特想要了解的一切,都濃縮在這開頭區區幾個段落裡。
這本書的敘述聲音有很強烈的存在感。你能預見我們當今的編輯要求他節制一點——不用將杭伯特塑造成討人喜歡的模樣,但麻煩再把他寫得更易於讓人接受,也許更易於理解一點。對小說做這樣的事簡直令人髮指。假使《蘿莉塔》完成於當今時空,我希望它不會被要求修正。但我能想像得出,編輯群或許會希望它更為簡約、更為流暢一點。我覺得當今文學作品偏好愈少愈好——追求的是更整潔、更圓滑的文筆。我猜想,小說編輯若是在今朝碰上這本書,裡面的文字會被要求拿篩子過濾、去蕪存菁。
真那麼做就可惜了。因為文學仰賴的是作家在稿紙上表現得義無反顧。不論故事情節、角色塑造、小說架構、敘述者的聲音,或者文字,作家至少得挑選一項來孤注一擲。
的確,《蘿莉塔》不是一本整齊或平緩的小說。然而整齊或平緩的小說從不值得提筆去寫。作家必須嘗試做出新的東西,而納博科夫在這本書的創新之舉,便是語言。幾乎每一句話中都含有他自己發明的文字,你能感受那些字即時地被發明了出來。同時間,你也感受得出這位作家不曾瞻前顧後,不會去看前人寫過了什麼,也不想顧及讀者會有的反應。作家一定要掌握當下「現在式」,有充足的自信知道當下書寫在紙面上的文字,是唯一事關要緊的事。
要成為任何一種藝術家——不論是作曲家、畫家、或著作家——很多時候是花一輩子試圖忘卻你所受過的所有教育的過程。當你看畢卡索少年時的畫作,你看得出他是製圖員:他曾經受過繪畫的教育。但關鍵在於,他也能夠解開舊習。當你見到作家以不被允許或前所未有的方式操控一種語言,過程是一樣的。你所見證的是一個人被賦予了遺忘(或者說選擇性忽視)既定規則的才能。當然這個方法最有效的時刻,是你已經學習了你「應該」怎麼做——如此當你埋首工作的時候,你才能破解那些舊習。不過也不一定,納博科夫許多知識都是自學得來的,他的書寫按照一個天賦異稟自學者會有的方式來進行。
寫作的最好時機,是當你上一本書已被出版社簽下但尚未上市的時候,這時你能處於完全無知的狀態來工作。你得在身為作家和身為作者的兩種意義間劃下一道界線——作者扮演的角色帶有表演性質,而作家卻沒有。埋首寫作的時候,將公眾人物的身分卸下是很重要的。當你寫作的時候,你的職責不是為你的出版社服務,甚至也不是為了讀者。你要面對的只有故事本身而已。
若能謹記唯一的目標就是要為故事服務——不管是什麼故事,或故事該怎麼說——你便已得到一切所需要的保障,一切的庇護。這項忠告簡單,卻也非常容易遺忘,但我覺得是絕對不會出差錯的。當你斟酌著該用哪樣辭藻,或者何種劇情轉折,若將注意力集中在滿足故事敘述本身——不一定是整本書,而是敘事,故事,書中角色等等——那麼你已經盡力了。你祈求這樣的專注力,能讓你為了創作——唯有創作——放手去做所有正確的決定。
我說一切都該以故事為主,但《蘿莉塔》是少數成功打破這項規則的小說。這本小說厲害的地方在於,你可以拿它開頭前一百頁,整塊撕下來,把它們剪碎,四散各處:然後隨機撿起任何一塊碎片、一個段落、一個句子或一行字來讀,你仍會有奇特好玩的閱讀體驗。當我們談論帶有詩意的作品時,我們通常指的是其中的語言帶有一種耽溺放縱、朦朧若煙雲的感覺。但是在此書帶有的詩意是不同類型的。它尖銳、令人不快、帶刺,然而它亦調皮、嬉戲、又伶牙俐嘴。這是舞文弄墨的最高境界,最有趣好玩、令人感到享受及愉悅、玩世不恭又能引起共鳴。我真希望更多人能用這個方法讀這本書,不要讓周遭醜聞和七嘴八舌的討論讓它蒙上陰影。閱讀《蘿莉塔》所帶來純粹的喜悅,正是讓它能流芳百世的原因。

《故事如何說再見:作家的創意、靈感和寫作歷程》

《故事如何說再見》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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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位當代文壇名家組成的夢幻寫作團隊,各自分享讀過的作品如何改變了自己,探討創作、認同,以及故事與文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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