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分裂人格論陳映之《兩者》

2020/07/05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只因無言告訴我們宇宙中自己的殘像,並使我們承認了,什麼是當下。生命前來無言,人生要去無言,為了這一切即使有終或其實無盡。
——《潮水箴言・獻給無言》,焦安溥,2015年。

緣份是神;遊戲,是我們⋯⋯
張懸在​2012年8月11日發表第四張專輯《神的遊戲》的這段開場白,述說著神與眾人、緣分與遊戲間一線之隔的洞若觀火。
〈兩者 Significant Others〉由吳青峰作詞、焦安溥作曲,以及張懸演唱;陳映之執導拍攝音樂錄影帶⋯⋯其中卻出席了一位名喚「女孩」的角色(張鈞甯飾演)。
〈兩者〉的歌詞晦澀而沉歛、曲調延穩卻驟響⋯⋯在陳映之執導下的影像敘事,雜揉著吳青峰和焦安溥的不言自喻,搬演了一場關於「分裂人格」患者走向自戀極端的病態式孤絕疏離。女孩穿梭在光影之間、潰散於悲喜之際,宛如遊蕩在人世裡悵然若失的鬼魂。
《神的遊戲》專輯封面,2012年。圖片來源:https://reurl.cc/QdK4bb

德國心理暨精神分析學家弗里茲.李曼(Fritz Riemann,1902—1979)在其著作《恐懼的原型 Grundformen der Angst》中分析論述四種恐懼人格。在第一章節:分裂人格 Sc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縮寫為SPD),他認為此類恐懼的原型是出於害怕與人過於親密、害怕打開心房和交出自己,所以逃避任何(可能的)緊密關係;這使得他愈來愈孤單寂寞,如同不斷「自轉」的物體。(頁37)
分裂人格患者(以下簡稱「患者」)的感情世界如同默劇一般:非黑即白。他們缺乏人際連結而將焦點全聚攬在自己身上,對於外在事物要不逃避抑或正面迎擊,而盛怒之下的侵略性常使其失去理智,即是因為視親近為一種對生命的威脅。此症的起因源自幼時缺乏適當的身體接觸與撫摸(缺乏父母的關注或是遭受侵犯都屬不適當),使得患者在潛意識植入了抗拒親密的因子,並透過意識行為保持情感冷漠,方能讓自己感到安心繼而生活下去。
雖然患者對於親密有著偌大的恐懼,但內心深處卻無不渴望與人有所接觸、與外界有所聯繫,但只要不涉及到情感層面,他們還是能適度且適時的融入群體之中。Philip Manfield在合著的《分裂人格和客體 Split Self, Split Object》指出:「分裂人格者想躲避的不是人,而是正面或負面的情感、親密感和自我表露。」(頁207)​
對患者來說,他們有時想和一堆人處在一起,但下一秒又希望這些人可以突然消失,還給自己獨處的空間。

左:女孩、外在的自我(張鈞甯飾演)/右:內在的本我(焦安溥飾演)。
敘事起始,女孩(張鈞甯)代表著外在的自我,是作為主導行為的意識層面;張懸則是內在的潛意識本我,一言不發、在女孩身後牽引著她的每分舉動。
影像裡,自我和本我呈現個別獨立的主體、彼此又相互依偎,陳示著女孩分裂人格的心理狀態。女孩撫觸著張懸的動作,並且期待對方以同樣的方式回應,指涉患者對親密、愛與被愛的嚮往;但因為過往的心理創傷(多數情況下的心理創傷會被壓抑在潛意識裡),使得他們害怕把內在的真實渴望展現出來,轉而費盡心思獨立過活。
只要不依賴、不需要任何人,就不必為誰負責:即擺脫情感上的連結。
在〈 1分14秒〉的影像段落,女孩恍如失神般地站在景前,一舉一動擺佈於景後的張懸;〈1分18秒〉女孩雖然試圖掙扎,但潛意識的制約太過強大,所有的反抗都只是徒勞無功。這段潛意識牽制意識的影像,同時呼應並解讀歌詞「你牽著是我的和她的手,你揪著是我的和她的痛⋯⋯
本我作為隱藏在心理層面的潛意識,和自我共享著軀體;患者為躲避外在聯繫的逼近,在意識層面將對於撫觸的需求轉向本我,即使認知到自己是受潛意識影響而導致人格失常,卻沒有別的選擇。此等惡性循環也只能周而復始地運轉下去。
她在冰箱放著,這一片傷心蘋果;我在房裡扮著,歌唱玩偶⋯⋯」蘋果是解決生理需求的能量來源,儘管不多但還是能稍加裹腹,然而置放蘋果的冰箱彷彿靈柩一般,冰冷、空無一物,靜待著失去靈魂的軀體。
把自己硬生地關在裡面,那難以想像的孤苦寂涼,即是患者日以繼夜過著的生活。
另一個空間裡,房間裡擺放的仿生玩偶,即使能歌唱卻是沒有靈魂的存在,刻畫出女孩淪喪後的心理寫照。短短兩句歌詞,直述著患者無比寂寞、保護自我,同時又躲藏在自己構築的壁壘裡,自給自足又無堅不摧。

〈1分52秒〉女孩落下眼淚,滴進了寧靜的水平面,攪動著原本和諧的一池春水;〈2分17秒〉漸漸傾斜的水平面,揭示分裂人格情況惡化的急轉直下。
女孩的眼淚,示意著自我與本我大相逕庭的拉扯與痛苦,所引觸的內心煎熬的生理表現。患者的意識受到周遭環境影響,會適度地隨波逐流,最終完全消弭自己的情緒、隱藏而不展現出來,以迎合身旁的群體;但這般舉動無形是加深內在潛意識的壓抑作用,以至於當情緒無法再被箝制時,潰堤而出的情緒常挾帶著憤怒,失控地以暴力相向,完全地淪為潛意識操縱的魁儡。
《恐懼的原型》:「是寂寞與孤獨壯大了恐懼的聲勢。」(頁72)
不信任,接踵而來的​不安全感是分裂人格的肇因。他們缺乏人際交流、相關經驗,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久而久之,疏離群眾和獨處於室變成心靈的避風港。但有些患者還是能融入群體、表達情感並建立社會聯繫,可是他們深知自己只是「扮演一個角色」,自己的人格並沒有參與其中,所以在感情上既沒有付出也毫無損失。(見「隱秘分裂人格」一章,出自Ronald Fairbairn《Psychoanalytic Studies of the Personality》,頁16 — 17)
(幼時)渴望親密,壓抑在潛意識後轉變為害怕過度的親密。患者於是在周圍劃起一道防線,架設起自己和外在世界中絕佳的距離和空間。女孩撫摸著張懸的臉,那種親密情感所帶來的幸福洋溢,是她畢生所求而不可多得的美好;但這般親近卻沒有延續太久,作為潛意識的張懸悄悄化作角落的陰影,恐懼籠罩在女孩的內心深處,蠶食鯨吞著她僅存的意識。
《恐懼的原型》:「至於那些擺脫不掉的情感,他培養出一種能耐:用意識來操控、分配劑量。」(頁60)患者苦於潛意識所擾,在理解自己是受親密、情感所波動後,進而在頭腦清楚的情況下,讓情感注入或消退。
作為潛意識的張懸從角落出現,淪為牆上的一抹黑影後,女孩和張懸背對背不再相視,告示著女孩人格分裂的確立,如覆水難收般再無法挽回。
她在門口擱著、這一片誘惑包裹;我在心裡算著、威脅人的藉口⋯⋯
患者對於人的不信任感與日俱增,這種日積月累的不安全感將使人猜疑、病態地對號入座、風馬牛不相及地臆測,以致知覺混淆、內心與外在都是非不分(頁39)。連送貨員放在門口的一只包裹,都被視為危及生命的武器,轉而在底心盤算著報復的手段,指涉患者病入膏肓的局面。

患者缺乏人際交流,長久下來喪失與人溝通和相處的能力,轉而愈漸退縮在自己的庇護所裡,因而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這樣的人若即若離、無動於衷、難以親近,很難和他攀談,他似乎沒有個人色彩,甚至冷漠無情。」(頁37)這類人向來都只屬於自己、也只信任自己,也因為失去與群體之間的連結,深覺自己就像局外人一樣,難以感受到真正的歸屬感。而累積甚久的恐懼和對於人際疏離的反動,都可能使她企圖以暴力的方式克服恐懼。
第二段的副歌,影像呈現了患者內心恐懼的示現。數幅強烈晃動的特寫鏡頭,覆蓋著代表潛意識的張懸〈3分15秒〉,揭示內在本我的情緒躁動,如若將要奔跑出匣的猛獸;接著女孩和張懸間以繃帶拉扯,更彰顯以暴力箝制的弦外之音。患者因缺乏安全感,又不願與外在世界有所接觸,只得四下搜尋保護措施,好讓自己的心理層面免於攪擾。但同時,患者可能會將壓抑的情緒一併迸發,對周遭之人發起攻擊(言語和行動上皆是)。
患者的攻擊行為並非為了傷人,而是為了保全和保護自己。惟有讓自己變得可憎,才能讓周遭的人懼而遠之,還給自己舊有的寧靜和安全距離。同時,「藉由展開攻擊,才因此與人有了接觸,這似乎是他唯一的(與他人溝通的)橋樑。」(頁54)
透過言語和行動上的攻擊行為,諸如肢體衝突或是冷嘲熱諷,儼然成為患者唯一擁有的聯外窗口。女孩與張懸之間的拉扯,是女孩希望能夠掙脫潛意識的束縛,逃離恐懼環繞的心理壓抑所築建的牢籠。但女孩最終還是重回張懸的懷抱、崩潰地落下眼淚,即是宣告脫逃敗北,再也沒有機會能解救被桎梏的終局。

患者在表情達意的調色盤上一直都缺少中間色調,可以運用的唯有黑白兩色。影像敘事的起始,畫面籠罩在一片粉紫色煙霧之中,而後一陣又一陣的風吹散了煙霧,但那詭譎的色調卻不斷湧現在螢光幕前,構築著不和諧的氣氛與危險情緒。
影像的主調是黑色,是為描述心理潛意識的幽微世界:闃黑、寧靜、一覽即盡的空虛幻境。粉紫色煙霧的穿插設計,如同女孩滴進湖面的眼淚,如實地攪擾了觀者的視域和聯想;當然,也包括女孩自己。不和諧的色調,連貫著人的不和諧的行為舉止,套用在患格者身上,意旨具侵略行為的危險攻擊性。
這樣的伏筆早在影像起始便深深地烙下暗示。當敘事進入 〈4分04秒〉時,紫色煙霧飄散空中、籠罩著代表潛意識的張懸,以至於分不清她的左右,且漫漫延伸到一旁的女孩。漸漸彌合的界線,自我與本我已然無從切割的局面:若非自我的認知勝過本我,不再為潛意識所制伏;否則就是自我服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兩者〉之間,還有個納西瑟斯串上配角。敘事來到 〈3分35秒〉 時,代表納西瑟斯的吳青峰從兩人間穿過;這幅畫面置放在潛意識的陰影籠罩前、在危險的紫色煙霧蔓延前:預示了女孩淪陷自我的萬劫不復。納西瑟斯的現身,述說著自戀投像的完成、患者走到再也無法挽回的終點站。
神話故事裡,預言家Tiresias對納西瑟斯的父母這樣說:「納西瑟斯只要不看到自己的臉,就能長壽。」納西瑟斯也因此從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巴西作家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O Alquimista》一書中接續了納西瑟斯未完的美麗故事:
以前,那個湖面是淡水湖,可是後來因為湖的哭泣,裡面充滿了眼淚的鹽分而成為了鹹水湖。眾神問道「你為什麼哭呢?」,湖說,因為納西瑟斯。
眾神說:「不奇怪你會為他哭泣,我們一直在森林追尋他,但是你一個人近在咫尺地獨享了他的美麗。」
湖問道:「但是⋯⋯他很美麗嗎?」
「誰能比你更知道呢?他可是每天都在你旁邊來欣賞自己啊!」眾神說。
湖沈默了一陣子,最後他說:「我是為他而哭,可是我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美。我哭是因為每次他跪在我面前的時候,從他眼睛的深處,我看到了自己的美麗。」

​背對,即是背離,是女孩試圖掙扎的最後一次反抗,忠於自我卻徒勞無功的一項義舉。當潛意識確切掌控意識時,在影像裡清晰的本我變得模糊,表明徹底地操縱自我的任何舉動,而分裂人格的終焉也由是確立。
患者對於所有事物的不信任從來不減反增,面對周遭瑣事的念想漸漸淪為偏見,偏見又會變質而為妄想,使得患者疑神疑鬼,對所有事都備感懷疑;甚至是自己的存在價值。
在保羅續寫的故事中,湖水哭泣是因為在納西瑟斯的眼裡看見美麗的自己,轉而不可自拔地望眼欲穿,而納西瑟斯又何嘗不是如此?這確切地點明患者走向極端的病態。
原先患者因為缺乏適度的撫觸,以致將接觸壓抑在潛意識裡;自我又受潛意識本我所擾,於是在面對群體時害怕交出自己。恐懼逐漸累積、壓抑倍增,最後恐懼潰堤、精神失常、淪喪理性、扭曲評估事物的標準,轉而走向只信任自己、並且愛上自己的自戀極端結局。

反抗、掙扎、失語後的哭嚎⋯⋯女孩最終輸給了過於強大的潛意識;潰散於悲喜之際,遊走於撕裂的人格邊緣。
儘管女孩簇擁著張懸,但她的情緒已是積累以來的不可承受之痛,最終臣服在本我的壓抑之下迸發出來;這般情緒同時攪動寧靜的水平面,達到前所未有的混亂。此時停留在張懸臉部的特寫畫面不再晃動,當鏡頭轉向女孩卻異常地晃動起來,表示潛意識本我已徹底地操縱意識自我。
最後女孩與張懸輕觸後的擦肩而過,彼此相看無語、亦不回頭。女孩終究屈服於潛意識本我的控制,此時女孩和張懸已無分別,她似有若無的凝視張懸,實是自己走向自戀極端的終局。
敘事結尾,納西瑟斯蹲在湖邊,切換至女孩在湖邊顧影自憐;代表本我潛意識的張懸、串場的納西瑟斯吳青峰驟然消逝,徒留她一人凝望湖水,滯留在自己構築的高牆堡壘,揭示她已是病態極端的患者、走向自戀極端的終局。
為呼應歌詞「別忘了我的臉」的深邃涵義,導演擇選了數場湖面的自我映照作為牽引:顧影自憐和翻覆的水平面。
起初女孩掬水時的清澈水域,述說著她的原始心境,潔淨不為世俗所染的單純。當納西瑟斯悄悄走進故事後,女孩的倒影顯現在水面裡,此時水平面悄悄傾斜,是心理層面混亂的肇始;女孩的分裂人格症狀日愈嚴重,正走往自戀極端的道路上。爾後納西瑟斯進入故事的主軸。納西瑟斯正式出現在螢光幕前,水平面曾短暫回歸寧靜,這時張懸的倒影顯現湖面,指涉女孩意識自我和本我交涉的最後一役。同時,也讓女孩確立自己身處自我和本我間的拉扯分裂。
患者不顧一切躲避任何的人際接觸,轉而埋首於純粹的知識;他們的感情層面異常地單薄,但理智方面卻異於常人地清晰。患者不會因為認知到自己具有分裂人格傾向而措手不及,(在經過一段漫長時間的掙扎和拉扯後)反而會理性地認同並依然故我地生活下去;因為患者早已丟棄了感性,投向知性與理性的懷抱。是而在患者的內心深處,有一部分的自己會抗拒過度的自我中心、另一部分卻依循照舊:「兩者」間牽扯不休、永無止盡。即是分裂人格患者具有的矛盾性格。
《恐懼的原型》:「分裂人格者的自閉症愈來愈嚴重,他對這個世界及周遭的人愈來愈沒興趣⋯⋯這個過程稱為『客體的喪失』。」(頁73)
張懸、吳青峰、女孩相繼出現在水面的倒影、納西瑟斯從女孩和張懸之間走過;此時自戀投像已然具現而成熟,並化作干涉自我與本我間的潛在威脅。病態式的自戀極端雖非預期的結果,但卻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患者若想要解決自身的問題,就得從匱乏的情感層面著手;然而在面對潛意識如陰影般籠罩,以及潛意識逐漸掌控意識時,女孩雖試圖攻擊和反抗掙扎,但源自於她過往壓抑的潛意識的力量過於強大,最後終是失敗收場。
碎散著石頭和雜物、徹底翻覆的水平面,表明此時女孩內心的千頭萬緒,和所有一切的萬劫不復。結尾吳青峰和女孩在湖邊的人物置換,陳示著自戀極端的局面已定;儘管水面回復寧靜,但女孩卻已走到分裂人格的最終站。
女孩和張懸手心裡的光芒,曾是她對自己、人群、乃至於社會的一絲希望:握在掌心之中的微渺,曾是她免於淪陷自我的依賴。然而,掙扎拉扯後的女孩並未找到解決疏離人群的答案,反是受制於潛意識本我的操控、且生成自戀極端的投象,這道光芒也隨之消逝無蹤。患者的矛盾兩難,是處於是否要打開心房接觸外在世界的人際關係。
對於患者來說,這世界永遠只有「自己」和「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單純的二分法,而〈兩者〉的英文翻譯準確地呼應了這個說法。Significant Others 直譯為「重要的其他人們」,這個詞彙其實不存在複數的用法,採取文字遊戲是為凸顯患者看待這個世界並沒有特定的對象,凡自己以外的人就都是其他人,是以使用複數來呈現這幽微的意涵。

才華不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讓人記得你的東西,而是在才華後面,你的心留下了些什麼?
——《雙陳記之浪很大.城市》,焦安溥,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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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頸鹿脖子長,話多喜歡碎碎念,偶爾聽聽還蠻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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