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重啟電影市場後,8/21上映的《八佰》已經創下了驚人票房,這部中國國產電影題材是台灣舊版教科書世代絕對耳熟能詳的「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的故事。以這部電影為引,我無意探究它的美學評價,反倒想延伸分享這部以「歷史史實」為題材的電影,其間折射出不同的政治、國族與敘事意涵。
「中國為什麼可以拍這個!?」
對台灣大眾多數人的直覺反應應該是這為什麼可以拍成中國國產電影。中國電影的審查制度遠近馳名,而在包含我在內的台灣民眾的概念版圖中,「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應該屬於對岸的敏感題材,但它竟然能製作為一部大規模的商業片,我們自然感到驚訝。
且先不說這部電影果然真因為「技術原因」造成上映受阻的風波,光是反問我自己為何覺得這個題材敏感,其概念層級就可以分析一番。
稍作回想就可以發現我們認為「不太對」的感受,最直接的源頭就是「國共對戰、漢賊不兩立...」等的威權時代概念。而且,這種概念還可以區分為兩種層級:
其一,「八百壯士」這個概念是蔣氏獨裁時期最廣為宣傳的戰爭精神敘事之一,我相信,很多人搞不好將死守四行倉庫、學人大搬運、古寧頭大捷、八二三砲戰... 當年的官方敘事全部歸類在一起,甚至不會發現八百壯士是抗日,其他戰事則是國共戰爭。那想當然爾,聽聞樣版故事的「敵人」要拍一則我們曾被強烈灌輸的題材,自然覺得非常怪異。
二者,對威權教育稍有記憶、甚至有感受經歷過戰事的才會想到八百壯士是「抗日」,但即使如此,國共對峙的框架還是會先浮現在腦海中,經驗上,國共兩方對於中國近代史的敘事似乎理所當然是不相容的,當年國民黨這一邊強力宣傳的一場戰役,照理說對岸不可能有著相似的詮釋,而這時在「反共時期」時常聽到的宣傳敘事,竟然將由「共匪本人」拍攝為電影,這一點仍舊讓多數台灣人感到驚訝。
其實,無論上述哪個層次的驚訝都說明了在極權時期的規訓其實對多數人民都是不明究理的。事實上,國民黨的官方歷史敘事中,對日的「八年抗戰」前幾年都是國共合作抗日的,所以,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不僅被蔣介石用來宣揚國軍的精神,連毛澤東也讚揚過他們的表現,當然,在半個世紀國共處於對峙狀態的情況下,這層只會被當作細節淡淡帶過而已。
所以,作為「抵抗日軍」的八百,這是個國共都認可的戰爭事蹟,只是,再摻雜進戰後國共內戰的糾葛,至少蔣氏政權選擇輕輕帶過共產黨當時的情況,而當我看到《八佰》將製作成國產大片的訊息,我對於中共在這段歷史可以持平不摻雜國共對峙的結構感到驚訝。
顯然,我的驚訝並非毫無來由,《八佰》在2019年突然就遭遇了著名的「技術原因」無法如期上映的阻礙。這部電影的製作一路通過層層審批,但卻很急促的以「美化國民黨」等等理由無法上映。(
維基百科有更詳細的經過)
果然,兩岸仍然存在著不同的八百壯士。
當台灣人自稱八百壯士,他們說的是什麼?
兩岸對於這場戰爭事蹟的詮釋和電影上的差異我之後再談,我想延伸一下台灣人對中共准許拍攝八百壯士題材時,我們基於國共對峙的框架出現的兩層驚訝,它呈現了當年國民黨在灌輸八百壯士時的特定詮釋,這是第一種「八百」。
宣傳「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之於國民黨極權治理的目的,想灌輸的不是什麼國族大義或歷史情仇,其實,它只傳遞一股為國殺敵的戰爭意識。而且,這是對人民建構「你就是國家」的認同促使人民為國殺敵,因為國家的敵人就是你的敵人。正因為這樣,無論是藉由松滬會戰或金門砲戰的戰爭敘事去宣傳,首要灌輸的概念一樣是「國軍奮勇戰鬥的精神」,我們總以為這種國族概念中,起因是日軍侵略或是共匪竊國有著很大的差別,其實,它們的目的是使人民不假思索的與敵人戰鬥,因此,敘事的重要性並不如想像中重要。
而從上述這種「八百」的意義,我們正好可以解釋一下台灣當前的「八百壯士」。
數年前,由於蔡英文勝選推動軍公教的年金改革,軍方一班退役官兵組成了陳抗團體,他們自稱為八百壯士。
可是,這樣的自稱總讓人興起一些疑問,並導致一些說詞:
一來,八百壯士當時對抗的是敵國侵略,如果套用在他們在台灣的處境,難道他們認為國家被侵略了嗎?二來,八百壯士當年的奮戰抵抗是喚起「國家不能亡」,即使他們認為蔡政府的確「侵略」了國家,那他們要認為「不能亡」的「國家」究竟是什麼國家呢?
從中華民國台灣多年的選戰中,我們常常聽到回應問題的答案:
從李登輝直到蔡英文的本土/泛綠政權,總有一群人指稱他們是「日本人」,這種說詞就暗暗的類比日本對中國的侵略; 此外從1990年代起,泛藍陣營就不斷重申「中華民國滅亡」。
「日本人」、「侵略」、「亡國」...這些說詞的論證幾乎都薄弱得不堪一擊,可是當前的「八百壯士」對這套說詞的信服卻又詭異的堅若磐石。不過,把我前面提到的「為國殺敵」優先為視角,其實這樣的現象就都說得通了。這些八百壯士們他們僅僅信奉於每個人皆相信「我就是國軍」,而任何對立面都可被看作是敵人:早年是日軍、爾後是共匪、再之後是黨外勢力/匪諜滲透、再之後是黑金/暴民...
這一種從蔣介石這樣的軍事獨裁培養出的「八百」其實是一種軍事化又粗暴的規訓,當時以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為敘事,要建立的是無條件為更大的群體犧牲的勇猛士兵,諷刺的是,最具備相同精神的應該是日本的神風特攻隊。而這樣的「八百」處在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一路的演變中,他們不斷創造敵人來確保自身存在的目的,因為,從70年代起其實台灣早已沒有真正的戰爭,當八百壯士無法成為烈士,也只能繼續宣稱如今仍然遭受敵人的攻擊,他們還在等待用犧牲來證明自身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