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母店是狹長的格局,老舊自動門旁掛上寫著OPEN的美式霓虹招牌,望進去兩邊牆上黏著過時的仿美式快餐廳風格的褐色壁紙,掛著無關緊要的廉價印刷掛畫,靠牆一側是長排沙發椅、走道一側是餐桌椅,櫃檯與兩座冰櫃在櫃檯最深處。它特別破舊,某些時刻真的跟我在紐約去的Subway有幾分魔幻既視,一樣老舊、一樣門可羅雀、一樣採光很差、一樣有著路人走過就會打開的失靈自動門。兩者最大的差異大概就是天母店有個約莫23歲的男店員英文很破,但至少他現在可以從容的聽那些老外唸出Italian這個單字時後面是Whiit還是B.M.T。
我跟我在紐約唸書的朋友說天母有些坡道角落跟紐約真的挺像的,結果被無情打槍。
客人不多,但大部分都是老外,但所謂老外,某種程度上天母也繼承了紐約Melting pot的特質,白人、黑人、印度人、亞洲人,猶太面孔又或是東南亞面孔,大部分你只能大概判斷這個人是台灣人,其餘的狀況你上班時間都要有著準備當手語專家的預備(到底英文要多差),初期上班,自動門發出拖動地板的聲響就足以讓人焦慮——嗨,臨時隨機英聽考題。
在天母店的這些日子,工作反覆、移動區域小,難免會稱上無趣,從容與自在的情況下,淺艇堡有時會帶來一些網路上組裝美食遊戲感的搞笑感;其餘的樂子大概就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是如何為我開啟眼界。
有個接近阿婆年紀的女性,大概是台灣人(至少沒有口音,裝扮上也很在地),她是我這週末覺得特別怪的人。她跟應該是她兒子的人來點餐,兒子可能至少有三十五歲了。阿姨身高不高,兩耳掛著不花俏的金色耳鉤,中長髪全部往後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頭髮有點稀疏緊貼頭皮,不是什麼讓人特別會留意的打扮,我甚至連她穿什麼都忘了,但其實是我根本沒有餘裕注意到她的衣著,她有個非常不典型的妝容。戴著口罩,但臉上看得出來是上了年紀特有光滑的黃色皮膚,帶有一點斑,他沒有上妝,卻畫了眉毛——我其實不確定那是否算是眉毛?她兩側的眉毛從眉心那端開始「著色」,眉毛著色完畢後,接著拉出一條長長的線,那條線細長的接在眉毛尾端,沿著眉型的弧度畫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前衛長度——我浮誇我會死,那條線直逼她的耳朵,這就是為何我會注意到她那不花俏的耳環。
我恍惚了。
我恍惚了一陣,我完全聽不進去了她那客製淺艇堡刁鑽的指令,我看著她的眉毛2.5秒對自我進行了了約三個宇宙的靈魂提問,那個2.5秒還是我的本能理智告訴我盯著人家看有多麽失禮。但我的這個恍惚讓她不耐煩了:「我、要、一、個、十、二、吋、一、個、六、吋。」她不算大聲的聲音將一個字一個字落在我的腦袋瓜叫我清醒:「⋯⋯好,請問什麼麵包跟口味?」她並非先回答我,在我問完後,她用她帶著綠翡翠手環的左手握拳敲著自自己的臀部外側,這動作既細碎又規律,形成一個節拍器,彷彿是在告訴我:「先生,我開始計時囉,你最好振作點。」然後這個動作就直到我們結帳那一刻從未停過。我又在各種疑惑中神遊,她又再次把我領回:
「都蜂蜜燕麥,十二吋做厚切嫩牛,六吋做素食。」
謝謝長眉大姐。
我不是很固定待在天母店,因為常常幾間店輪著跑,但這個回話方式我想她可能是常客。
「好的,素食洋蔥有吃嗎?」
「蛤?」
「素食的洋蔥有吃嗎?」
這是我自己作為素食者的「貼心」提問,因為淺艇堡這洋人食物哪管你佛家五辛減損福德?所以看到長輩(我也是真刻板)擔心他們沒不清楚,我都會主動提問。
「有啊。」
有啊?好喔謝謝。對,部分客人會將你的各種提問走一個「怎麼會問這種問題?」的態度回饋,這是站在服務端才能懂的敏感。殊不知我們也是被各種客人百般折磨與靈魂拷問後才有PTSD盡可能把每個有疑慮的東西都確認三百次,畢竟被當成愛發問的白癡店員總比事後被找麻煩好,而我們也不是通靈師或是觀落陰專家,不開口問我真的無法掐指就有。
在我把配料放上淺艇堡後,我聽到一句讓我好難理解的指示。
「你那個肉拿個兩三塊放到素食。」
好,等等,我先不找你講話沒有主詞跟敬語的麻煩,這個指示到底是什麼?我在心裡默唸一次 「⋯⋯那個肉拿個兩三塊放到素食。」 然後我又停頓了。
「把那個肉拿個兩三塊放到素食的去。」
天哪,她真行,從登場開始就讓我整個人不斷恍神遲鈍,我臉上肯定寫著「我是菜鳥趕快來教我怎麼做淺艇堡」我整個糗到不行,動作既呆滯又像理解能力有問題。
「對,她的意思就是要兩三塊肉放到素食的堡去。」跟我搭班的姐姐邊對我說邊在眼前的堡執行了這個字面上讓我狐疑的指令。好,原來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但等等,長眉大姐,你是不是誤會了「素食」的意思?
我真的照做了,她也在臀部外側持續握拳敲著節拍,監督著我有沒有把她的特製餐亂搞一通。記得我剛剛前面提到她帶著一個兒子嗎?站在媽媽右側的兒子前面一句話都不說我原本差點忘記他的存在,這時候他終於有動靜了,他開始⋯⋯用右手握拳敲著他的臀部外側,兩人一左一右共同敲著,速度一致不夠厲害,他們母子還均速錯開,我隔著冷台的玻璃櫃看到眼前的牛頓球,這個畫面我肯定用了一生的力氣讓自己面不改色。經過前面的教訓,我已經可以邊腦袋斷線邊手部持續抓著生菜,我做著他們的餐點,俯視的視角正好就是淺艇堡加牛頓球,整個過程我真的心裡好複雜。
長眉大姐隔天又來,整個橋段就是差不多的戲碼。跟我搭班的姐說長眉大姐一年四季都是這個造型,而且每個禮拜必來一次,必內用,必全家人(還有正在停車的老公)出馬。我和姐談到這個部分的時候兩人在內場從餐廳狹長的最深處望向失靈自動門旁邊的那桌那家人,此時此刻我們就是愛偷講客人的那種店員,光是這個狀態,這整件事情、這個過程,你說我能不去Subway上班嗎(什麼鬼結論)?
好啦,明天要回高雄了,下次跟台北見就是一週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