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著迷於畢飛宇的文字,你延續著他所為你指標好的道路,沿路風景都是紮實厚重、甚至有些混雜漫漶,但不知為什麼,走著走著,你竟然相信自己能夠輕盈得飛了起來,周遭所見再不是凡庸事物,而近乎某種概念式的傳遞,那些步履一字一句不打高空,意會過來時你卻已經在鳥瞰某個世界。《造日子》是他關於童年回憶所寫的散文,從食衣住行開始、在每個鄉里看似庸常的器物,其實都寄蘊著他對外界的最初看法,那未必有什麼驚奇之處,如同解剖愛因斯坦的大腦後卻發現像是乾癟洋蔥,但那至少是有趣的,原來在他眼中,日常能夠有這種解讀。
在當時困苦環境下,一點完整、富足的事物都會被警覺發現,進而被放大檢視,擁有某件事物突然變得高深悠遠了。像是首章〈衣食住行〉,談他從小認為有補丁、有口袋是件時髦的事,母親的行為舉措也讓他認知,褲子上有縫變是一種優雅表徵。於是抽象概念便落下到實際層面,讓美好優雅能夠有地方落足生根,每當你望見它時,便召喚著相應的精靈環繞周身。或不說是落下,它便是平行傳達,在物與心中締結了相互通聯的渠道。
在他幼時陪伴在父親身邊時,父親總喜歡泡茶,拿著熱水壺就這樣和朋友天南地北的聊,小畢飛宇聽著那些未知而遙遠的制度、人事和風景,種種字眼就這樣扎入心中。所以他說,世界是語言撐開的,便如石塊中萌生的新綠枝枒,待它擁有力量,精粗根系會在枯燥無機中蹭出一點縫隙,就是那一點撐開的空間,足夠放入一整個天地。
本來,思想藉由文字承載,化作語言就在閒聊談天中傳遞,就算不知道字詞正確意義也無妨,那就像是農村裡名正言順的穿幫,告訴你生活並不只有這樣。世界因語言而開闊,也是他走向文學藝術的契機,以至於對於事物有著更細膩揣想。〈玉米桿〉中提到關於甜的想像,是後來在知曉甜的意義後,再回頭符應於熟悉的童年經驗,比喻竟然是深邃的,宛若你朝著黟黑孔隙裡瞻望,最終曲徑會通聯到另外一片開闊的地方。
概念和事物的關係於焉更靠近,你靠玉米桿在味蕾嚐起來的所有感受來解釋什麼叫做甜,甜也依恃著玉米桿的存在來證實自身與其他味覺的異同──而這一切都必須依靠語言。
中國民族性,也在書中篇章局部展現,他並未甜膩讚揚、也無猛烈批判,他只是以當時自己的眼,童稚重現了當下所觀察到的光景。像在〈手藝人〉篇章裡提到,勞動是人的職業,同時也是作為人最根本的基底,它決定了你看待世界的眼光,也雕塑了你身形的姿態。畢飛宇一方面驚喟於手藝的神奇,能夠透過所有模糊的上來一點挖深一點中加總,得到極為精確的手藝成果;另一方面卻也直指中國文化中輕慢自我的慣例,認為剝削自身持續勞動是種美善,談剃頭匠街談巷語的不堪,說八卦時用你做為代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你,彰顯了鄉野之間的語言流動有時是很汙穢的。
場景的篇章中,他憶及小時候總會看到鄰居的喪禮,喪了考妣的孝女是最鮮明銳利的標徵,她必須要日夜無休,持續以哭悼替整個儀式配樂,那是極為外放、張揚的表演形式,裡頭必然含有某種戲劇成份,但它的確是,所謂中華文化中演化而成的的一環。對此,畢飛宇連結到當地民族所有的「抒情症候群」,所有活動都必須襯情,這無可否認:畢業典禮有依依別離之情、唱歌比賽有激昂爭勝之情,婚喪禮俗各有它依附的情緒,但當所有情都浮誇到必須抒發,如湍湍洪流般紓解,那會成為某種病態,只要看到中國歌唱節目上預先錄製好的泫然畫面就能理解。
「如何面對、表達情感說明了一個人的處境和氣質……甚至,那也說明了一個民族的處境和氣質。」
關乎鄉里農野的主題,便不能略過自然。自然不僅是眼中所見農稻、清風、天光和湖波,那像是一種溶在人身體裡的精神,可能無從析分哪裡是哪裡、全然交雜在一起的狀況。特別喜歡他在〈水上行路〉裡提到,在那個水煙漫漫、到哪都要搭舟的水鄉澤國,撐蒿實際上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是要出力的,但那個力量並不是蠻力,而是必須要去感受你所受力的對象,關乎於水的液態、風的氣態、還有人的心態,在那種情況下,「感受要比努力更重要」。在掌握訣竅以前,它勢必無法快起來,不像現代的交通型態,是一催油門就能前進,可以馬上反饋的模式。撐蒿,甚至熟稔於此的農人也不會逆勢而行,因為農業是和「上天對話的結果」,它必然得要是「一下一下的」。
無法再多詮釋什麼是「一下一下的」,但看完整篇末尾這幾個字時,我卻莫名感動。這是非常簡單的五個字,甚至其中兩個還重複,但就是在如此簡單的結語裡頭,它歸納了龐大的、細膩的、漫長的、那人與自然相互應對的情懷,對此,我深感佩服。
畢飛宇在此的文字是舒緩自適的,並不過分粗陋或雕琢,它自有一種風格,讓人感到如風拂過的舒服。最後想在引一段落,當他看見風車在田邊打水時,看著那些齒輪轉動,細細思索到底是什麼人發明了這些精妙的設計,第一個人知道這些時想著什麼,那時他寫下了,「現實在我的智力之外,我的心卻欣欣向榮」。
又是一陣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