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社會大學教會我的事】| 需要一本生存指南

男孩一天比一天上進，在酒店裡的實習工作也很快便上手，完全有賴於他的勤奮和對於錯誤的恐懼， 逼使他有空就會複習，不然被訓練員抽問的時候，搞不好又會被唸一頓，整天的心情就被毀了。可是，這個社會大學裡的同學們，特別是師兄師姐們，他們是不太會過問你的掙扎，更不要說明白你的恐懼了，他們看得到的就只有成績單上的那個英文字，ABCDE，代表著他們該如何看待你，怎麼看這位初出茅廬的學生。

「你最近覺得工作的節奏怎麼樣？」部門主管輕盈的問候。
「還可以吧，就是要回去複習一下那些基本的資料。」男孩緊張的回答。
「我看你也做得不錯啊，待會我叫訓練員教你怎麼做Check In吧。」主管接著說。
「哦，好啊。」男孩心裡為著自己的努力而慶祝著。

被肯定的瞬間，總是高興的，但他從不知道這種進步只會讓自己一步步走近壓力的臨界點，傻傻地迎接崩潰的夢魘。那天的下午，是男孩第一次坐在電腦前面，因為之前都只是負責幫忙處理餐廳和貨存的部分，相對比較簡單，也沒有需要用到電腦。訓練員一邊仔細的教導，男孩一邊拿起他的筆記本，專心的記下不同的重點。由於大量的新知識需要消化，那個下午很快便過去了，累透了。同時，對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腦介面，男孩為他在課堂裡的抽象理論感概， 因為看過這個介面，卻發現原來完全不會使用，真是種無奈，但這就是香港的教育。

有趣的事情來了。在社會大學裡面，除了會比較理性地分析每一個學生的能力和成績，教授們也是特別的嚴格，他們的教學理念就是:「教你一次，要吸收到八成。你多試幾次，應該就無懈可擊了。」雖然對訓練和學習抱著一顆認真和嚴謹的心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對於一個新生來說，的確吃力。

隔天，男孩照樣上班，點算著各種的汽水和酒類數量、點錢、整理交誼廳的大小東西，然後便會到桌前，接受「教授」的考驗，心裡是緊張，更是不安，只好跟自己說: 隨遇而安吧。

「你，過來。昨天教你的東西，你還記得嗎？」訓練員認真的問。
「記得啊。」男孩試著用自信的回答去避過審查。
「那你過來，坐著。」男孩便坐在電腦的前面，等待訓練員的下一輪攻勢。
「如果你要查看這一位客人的資料，你要從哪裡找？」
「你看著這個介面，那你可以告訴我，這位客人是從哪裡跟我們訂房間嗎？」
「這個是網上直接跟我們訂的。」
「好，那你點進去另外一個客人資料夾。嗯，這個。你告訴我，你需要跟他收訂金嗎？」
「要吧......？」訓練員瞪了他一下，男孩便立刻在仔細的看一下介面上的各種資料。
「哦，不用不用，因為他是透過網上的旅行團訂的，已經付過訂金了，那就不用再收。」

還好男孩有及時修正他的錯誤，不然嚴格的教授可不會放過他。接著，男孩便要練習如何個客人進行登記住房的對話，訓練員當客人，男孩則是要幫客人登記的櫃檯人員。

「您好，歡迎入住本飯店，可以跟你借一下你的護照或身份證明資料嗎？」 「好。」
「歡迎本次入住行政樓層，以下是閣下是次所訂的房型。」
「我訂的是甚麼房型啊？我是客人，不會知道這個甚麼EDK是甚麼啊。客人進去發現我們給了錯的房間該怎麼辦。」
「喔。客人這次跟我們訂的豪華單人的大床房，這邊是你的房間號。」
「嗯，好。」
「然後你現在身處的是交誼廳，這邊的輕食和每天晚上六點到八點的歡樂時光餐飲都已經包含在你的住房套餐裡，可以隨便享用。我們會提供咖啡、紅白酒、雞尾酒和汽水果汁等。至於早餐則是早上的七點到十一點，周末期間會延遲半小時結束。另外，在五樓有健身室和三溫暖等服務，有興趣可以自行到那邊查詢。」
「哦，好的。」
「稍等一下，現在幫你製作房卡。」

「這邊有兩張卡，這張有箭頭的是進入交誼廳的卡，而另外這張金黃色的就是房卡。我們櫃檯的服務時間為早上六點半到晚上十點半，我們在的時候都會幫你開這道門，但其餘時間想要進來坐坐或喝東西的話，請記得把卡帶上。」男孩接著說。

「你的房間在這邊直走，然後右轉，你會看到房間在你的左手邊，謝謝，享受在本飯店的時光。」 「不錯嘛！不用太緊張，明天再讓你練習練習。」

以為好不容易才撐過去的試煉，才不會這麼容易告一段落，因為聽說有一個很麻煩的客人要來長住。這是一位成熟的女士，從澳洲回台，入住登記的時候還帶著「神主牌」，說是兒子的靈魂住在這裏面，一定要找一個位置好好的放在房間裡，她們也把這個「重任」交給了男孩，讓他帶這位客人進房。這個女士諸多要求，雖然聽說有很多不好的入住歷史，但男孩還是覺得這種東西得自己親自去理解的，不然對當事人實在不公平。

那位女士，其實只是一個很淘氣的「大孩子」，看到她如此珍重自己的兒子，還在短短的路程上跟男孩分享自己的兒子在澳洲唸甚麼學系、問候著男孩的工作，怎麼可能覺得她是一個怪人呢？ 進到房間，男孩幫忙安置行李，也聽聽客人的其他需要，正打算離開的時候， 那個女士突然抓住男孩的手腕，看著那雙枯燥的手，說了句：「這麼年輕就開始工作，很辛苦吧。」隨後便從錢包裡掏出五百塊台幣，要男孩好好的收著。

回到座位上，同事們都爭著關心男孩，也是打探一下這位「有名」的客人有沒有做些甚麼奇怪的事情。

「沒發生甚麼吧？進去這麼久了。」訓練員低聲的關心著。 「沒事啊！她只是跟我說她想要把Mini Bar上面的咖啡機等東西挪開，那就有位置放她兒子的紀念牌。」男孩如實說。 「哦，真是有夠奇怪的，怎麼會有人把靈牌隨身帶著的啊？」訓練員繼續說。 「真的。」另外一位同事附和。

男孩隨意笑笑以對，心裡就更糾結。社會大學最讓人覺得反感的一個地方——從不尋求真相。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但再怎麼說，真相就只有一個，不會因為你的個人觀感、價值觀而改變的。數學可以是很有趣，也可以是很難，但一加一就只會是二，從來都不是三，如此簡單的道理，反而在各式各樣的知識氾濫之下，卻變得無比複雜。怎麼這所大學變得這麼奇怪？大學本來就是尋求知識的地方，而尋求知識本身就是尋求真相，並且基於真相去建立對社會有貢獻的東西，這應該才是社會大學的設立用意吧。

再怎麼樣也好，實習生也只不過是地位低微的生物，還是先安分守己，不然還沒待到可以說這番話的那天便已經被踢出校門了。男孩嘆了一口氣，轉身便繼續整理著空蕩蕩的交誼廳，看著外面的夕陽，感受著世界的冰冷和熾熱。

除了在交誼廳上的這一門課，男孩還有修另外一門課——「鄰里關係學」。這也是一門吃力不討好的課，但你總是要學會的，除非你打算這一輩子都跟自己度過吧，而且還要完全不介意別人的眼光，你才能好好的開心活著。在各個求學的階段裡，總是會有些人被歸類成這種人，他們被稱為異類、怪人、誰都不想要跟他們做朋友，除非你也是被稱為異類，否則你跟他們一起就要冒著被排擠的風險， 社會大學也不例外。誦宇和男孩一起拿著行李， 從鄉郊地區——丹鳳，大舉搬遷，到台北的熱鬧市區，人稱台北旺角的「西門町」。

那裡人山人海，特別是國高中生，這裡是他們下課後流連、玩耍的地方。這裡有各式各樣的餐廳和娛樂，應有盡有，價錢親民，難怪學生們都回來這兒打發時間。他們二人拿著行李，穿過西門紅樓，到了一個住宅區，這裡跟另外一邊的情況完全相反，這一帶有種寧靜和祥和的氣氛，是台北人的生活。拐進一個巷子，看著大大的招牌——「美美理髮廳」，他們毫不辛苦的攀山涉水，終於到達目的地，但意外總是一浪接一浪。他們花盡力氣把三個行李搬上去，到頭來卻發現這是個兩人房，只有兩張床，一張單人床和一張雙人床，意味著有兩個人要一起睡。

這種狀況在「鄰里關係學」裡面是有一個特別的名稱， 叫做「人性的考驗」，意思是在嚴峻的環境地下，人類的自我保護意識會強烈的感受到其重要性，而忘記了關係本身的彈性。人在這個狀況底下會變得尖銳和敏感，以個人的利益為關係中的前提，也正好解釋了誦宇當下的反射。還好男孩先預習了一下，不然面對這種情況就會很尷尬了，因為在人性底下，並沒有甚麼恩典或理性之說，只剩下一個弱肉強食的生態。所以結果就是男孩跟堃基一起睡，誦宇自己睡，還好堃基今天要上班而拜託他們幫忙搬行李，不然可能就會上演一場真實的人性考驗劇場。

幸好這個情況只是短暫的過渡期，因為他們見到這個狀況便立刻告知房東，然後房東也答應會隔兩天後讓他們還到另外一個單位裡。說過了，意外總是無止境的。換了一個單位，床位的問題解決了，但隨之而來的是鑰匙災難和各種生活上的瑣碎。不知道房東是不是喜歡開玩笑，先前是三個人睡兩張床，現在就是三個人用兩條鑰匙，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幽默。於是，一場又一場的真實社會課堂在他們三個人中間不斷重演。有時候是男孩徘徊在門口、有時候是堃基、有時候是誦宇，所以後來男孩就再也沒有保管鑰匙了，因為總是有一個人需要犧牲。可是在人性底下的犧牲只會淪為弱者的降服，從來都不是甚麼神聖的愛、更不會是偉大的犧牲。

既然如此，只能自救。其實問題很簡單，多配一條鑰匙就好，但後來的人性若是沒有控制的話，教授說過：「這種情況只會製造更多的問題，他們會把生活裡頭的各種小事都看為被威脅、被攻擊，因此會變得更加的尖銳，不可理喻。所以你們要小心，因為這些東西在鄰里關係裡面是最致命的。」男孩想要跟他們借鑰匙，借了應該一個月左右吧，終於借到並且徹底把問題解決，真是麻煩。

另外，鄰里學中也有提及到職場中的「萬能應對法」。一年一度的尾牙*即將來臨，這家飯店有一個特別的傳統，每一個部門都要在台上演出，形式不限，最好的那一個部門也會得到一些獎勵，所以在交誼廳交接的五個人也在熱烈討論，討論今年該做些甚麼。其實，可能這也只不過是公司想要省錢的藉口，不然一整個晚上，總是得做點甚麼吧？ 萬能應對法，其實並不是一個積極的社交方法，但卻是最簡單、最能夠讓你省去麻煩的方法，學不會，只會讓你在社會大學裡苦苦掙扎，最後被各式各樣的重擔吞噬。

「今年的尾牙快到了，我們要想一下我們可以做甚麼？」主管在交接的時候問起一個問題。
「 呃...... 不知道。」訓練員說。
「之前不都是Janie教我們一起跳舞嗎？那今年也可以呀。」Kelly爽快的說。
「也是可以啦。」Janie回答。
「但聽說人資部他們想要新的安排。」訓練員說。
「每一年都要我們想，真的是......」Janie不耐煩的接著，因為她很討厭人資部的主管。 「對啊，隔壁飯店也沒有這樣的。」
訓練員繼續說。
「Gabi，你有甚麼想法嗎？」Kelly興奮的問男孩。
「沒有呃......」男孩毫無頭緒地回答。
「你問他幹嘛啦，他才來一個多月，哈哈，你看他都不知道我們在討論甚麼......」
「唉！算了，這種事情待人資跟我確認再說，先交接吧。」主管打斷了這個熱烈的討論。

最後人資部做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他們讓各個部門都可以好好地坐在桌子上，欣賞著不同被邀請的表演。可能是因為人資部也會不時打探公司每一個角落的訊息，不然他們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祕密，更不會因為知道這些秘密而做出一些「人事改動」。不管他們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得知這個消息的行政樓層，有點驚訝，更是歡喜。然而，他們在尾牙當天需要配戴紅色飾物，或著是穿紅色的衣服。這倒是考倒了男孩，畢竟這趟遠門，能帶的衣服有限，更何況紅色這種衣服，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穿得體面。就算是穿得體面，也不會有很多吧，反正男孩是沒什麼紅色的衣服。

尾牙當天，男孩突然想起錢包裡卻實有紅色的飾物。那是三封「小利是」，裡面夾著一些別人寫給男孩的鼓勵和提醒，是來台灣之前，在某間獨立屋的天台上收到的，同時男孩也為另外三個人寫了一封「利是」，希望對方在這一年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打開這些錦囊，得著些安慰。男孩得意地從錢包中掏出這三封小利是，安置在胸口的口袋中，突出一點點，才好通過人資部的檢查。

果然不出所料，所謂的紅色飾物，也只是職場新人才會如此上心的事情，自以為通過檢查，其實並不存在甚麼檢查，進到會場的男孩很快便意識到這個可怕的事實。一桌十多個人，男孩認識的也只有旁邊的兩位同事和某位在健身部的哥哥，但還是要有適當的禮貌，他跟對過眼的人都點點頭，示示好。坐下來，倒了一杯橙汁，跟平常在行政樓層的比起來，還有一點水水的感覺，質感不好。男孩搖搖頭，心想：「尾牙不就是跟那些周年晚宴差不多嗎？怎麼水平這麼的一般。」這也是為甚麼需要「萬能應對法」，就算你心裡多麼的不滿和疑惑，透過這個「萬能應對法」就可以幫你面對這種心中的不平衡。

教授說這一招叫做「以不變應萬變」，意思就是甚麼都不做，不然很容易就會陷入題目的陷阱裡。墮入陷阱後有兩種後果，第一種是「強顏歡笑」，雖然沒有完全陷入情緒的死胡同，在負面的同時仍然保留一絲的理性，可是這已經足以讓人感覺到你的不甘， 所以比賽場上已經輸了。另外一種是「破口大罵」，很明顯這就是完全敗給了情緒的後果，不用多說甚麼。男孩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地把橙汁喝完，然後就整晚都喝點其他東西，好好的欣賞公司為每一位員工精心安排的表演和抽獎環節。不過男孩可以安然度過這個尾牙，也是全賴教授的詳細解說，不然他可能早就死無全屍了。

故此，這所社會大學讓男孩繞過一劫又一劫，但正如生命的法則所言，意外總是一浪接一浪的，發生的事情不能盡錄，只能說知識無窮無盡，一生的投入或許都無法學會這所大學的皮毛，更何況教授也同時是學生，在不同的層次中打拼著，希望能夠繼續生存，或許到了畢業那一天，可以享點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