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夢與遊戲:探索生命,形塑堅定的自我》(以下簡稱《青春》)的作者河合隼雄是日本著名的臨床心理學者,榮格精神分析學派的他擅長對於夢、無意識的分析,對於兒童、文學甚至老年等不同主題皆有深入研究,其豐富大量的著作,以及深入淺出的寫作風格使他可說是日本臨床心理學界的代言人。
《青春》這本書收錄於「孩子與幻想」系列(心靈工坊,2016),它不僅是系列中唯一一本談「青春」的書,也是作者一直很少接觸的題材。作者在內文提及自己「因編輯提議才寫」、「不善寫『青春』」,由此可見這本書的特別之處。對於「青春」,作者還有一個很有趣的見解,他認為現代人覺得青春是個過時的東西,所以會看這本書的人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
但為什麼現代的年輕人會「對青春毫無興趣」?在現代,「青春」真的消失了嗎?青春與夢和遊戲又有什麼關係?
什麼是青春?
作者首先定義了「青春」,青春由「青年期」與「春天」兩者結合而成,深受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有趣的是無論在台灣或日本大眾對於「青年期」的想像與心理學界皆有很大落差:青年心理學認為人一生經歷嬰幼兒、兒童、青年期後成為成人,「青年期」約落在14至22歲,有些學派甚至更早;然而河合隼雄問學生同樣問題時大多的人都認為「青年期」約在30歲左右才結束。
這個例子引導出《青春》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
青春不僅依個人性格與發展不同,還受社會文化變遷型塑。
西方觀念深植、重視效率、資訊高速且大量流通的現代,青年與成人間的明確「界線」消失了。青年因此無所依靠、難以察覺成長及長大的必要性,成為「軟弱的年輕人」。但作者並不因此責備青年,也不認為缺乏了戰爭、飢餓的磨練使現代青年不如以往;相對地,現代青年由於「母子團體」(例如同儕、師生關係)減少,教育缺乏自我訓練內容,傳統社會制度失能,以及融合西方和東方價值觀產生矛盾等因素,乘載了更多集體無意識的威脅及深層複雜的考驗。
現代青年常出現的「退縮閉鎖」(例如「睡美人症候群」,好發於青春期,個案抗拒身體、性及認知可能出現的變化而拒絕接受與表達)、「失自我感障礙症」(解離的一種,無法感受到自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想法像他人的一樣很陌生)以及「無氣力」(源自於日文,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疲累且毫無反應的狀態)都有社會環境的影響要素存在,而非個體軟弱無力所導致。
失去青春的現代青年
說來弔詭,其實「青春」這個概念一直到很晚近才出現,但依照河合的說法它也已經過時,那麼現代青年是如何稱呼幼年至成年的過渡期,又如何看待「青春」的?
以前的人類平均壽命要比現代人短得多,生活單純,區分成年與幼年的方式多半是借助「成年禮」完成。成年禮是具有儀式、宗教性的行為,許多時候伴有危險性,例如獨自狩獵、深入險境等。舊時的青年們完成這些儀式展現自己已有成年人的能力並藉此脫離家庭的桎梏成為「獨立的人」。但現代青年多數沒有參加過戰爭,過渡開發而難以接觸自然,加上西方個人主義的人際關係與教育模式影響,「母子團體」大量消失,成長變成「個體」各自的責任,現代青年失去了成年禮,也因此缺乏了與青春別離、成為大人的機會。
如前所述,現代缺乏明確的界線。許多青年對於成年沒有憧憬、沒有想像,不認為成年代表什麼。儘管許多人認為現在有「畢業」相當於過去的成年禮,畢業的英文「commencement(開始)」如同過往的成年禮一樣象徵著青年期的結束與成年期的開始,但畢業明顯在各國有著不同表現方式及含意。儘管西方國家將畢業與舞會連結在一起,使它猶如成年禮成為象徵青年「轉大人」的儀式,它仍然需仰賴個體各自的經驗產生意義連結,而導致現代「無法成年」的青年不在少數。
長不大的青年
「永保青春」似乎自古以來都是成年人追求的夢想,但「長不大」卻又飽含負面的意思,這之中的矛盾值得我們細細思索。
「永恆少年(puer aeternus)」是榮格提出的人格原型,典出自古希臘神話中的孩童神,是一個備受母親寵愛、永遠保持少年形象不會成長的少年。(瑪麗-路薏絲.馮.法蘭茲,1970)作者在《青春》中援引北歐神話的「巴德爾(Baldr)」,巴德爾是名體弱多病的少年,他的母親因此與萬物約定不可傷害他。這個例子展現出永恆少年對成長的抗拒以及對母親關懷的依賴。
或許單從上面的文字敘述來看,很多家長會認為「繭居族」和「御宅族」是永恆少年吧,不過河合隼雄對永恆少年提出了更加深入的見解,他以今江祥智的小說《牧歌》--講述青年教師:洋,卡在其他教師(成人)與學生(孩童)間尋找認同的故事--鮮明地點出了永恆少年大膽、勇於嘗試,同時也容易放棄;拒絕承認惡、成為大人,卻又執著正義;熱心關懷弱小,但容易被別的弱小吸引拋棄對方等特徵。「永恆少年」代表的是很典型的熱血少年形象,有此原型的人在青年時代可能非常受同儕歡迎,甚至擁有活躍豐富的生活;但作者提出若一直讓「永恆少年」佔據主要地位,由於對青年和成年要求的不同,因而出現難以適應社會、發展穩定親密關係等問題。
除了永恆少年,同樣也存在著「永恆少女」。「永恆少女」對自己的身體有很強烈的連結感,她們拒絕像妻子母親那樣刻板的成熟女性,害怕自己的身體變得圓潤豐腴,許多少女因此出現失自我感症狀或成為厭食症患者;除了身體方面,永恆少女在情感意識上也表現出拒絕長大的特徵。她們伶俐、機敏,時常指出大人不願說出的真相。隨著成長,她們甚至融合永恆少年勇敢、正義的特性而吸引大批的男性追逐愛慕,但無論是永恆少女或少年都拒絕成長,不願進入一對一關係(「穩交」和婚姻)。被拒絕的男性因此受創,引發成年禮的發生。創傷經驗是成長的元素之一,人們透過創傷認識到保護自己的必要性、離開被家長保護的世界。造成男性集體創傷的永恆少女時常被擬神/妖化,或成為舉辦男性成年禮的「祭司」和「巫女」,和永恆少年同樣是神聖但也有著致命缺點的存在。
遊戲取代成年禮
前文我們提及現代青年因為成年禮的消失而難以成人,即使畢業與成年禮形式相仿也無法取代它在過去擁有的效果。但是,現代青年以截然不同的媒介:「遊戲」,取代成年禮。
《青春》中的「遊戲」不只包含我們所想的電玩遊戲,著名的語言學家既遊戲研究學者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甚至提出「文化起源於遊戲」的論點。赫伊津哈認為生活上的任何美術、運動、知識都是源自於遊戲,而工業革命後強調嚴肅及效率的生活模式嚴重地威脅了現代社會文化發展。
羅傑.凱洛斯(Roger Caillois)修正了赫伊津哈的學說,他認為神聖、世俗和遊戲三者呈階層化排列--神聖優先於世俗,世俗優先於遊戲--由此形成社會。遊戲和神聖的本質類似,都是在生活中形成「間隙」,使個體與他人之間有一個「保護層」不至於失去自我。但因為宗教有著特定儀式和規劃,它凌駕於世俗並主宰人們(例如回教徒於固定時間禱告);遊戲則因為沒有固定形式和規劃,被世俗所凌駕和命令停止(例如戰爭時不可歌舞)。但河合認為神、俗、遊構成的並非上下階層,而是三者互相影響的環型結構。舉例來說,奧運就從神聖(讚揚神的儀式)變成遊戲(運動會);而職業運動選手則從遊戲(運動)變成世俗(工作)。
為什麼在現代遊戲可以取代成年禮?遊戲特殊的形式使它能夠超脫世俗,做到世俗無法忍受或完成的事情,例如射擊遊戲能讓出身於和平國家的青年也體驗槍林彈雨的刺激,或跳傘、攀岩等極限運動給予「瀕死」體驗,使原本包含在成年禮中重要的一環:死與重生(青年死去,重生成為大人)能夠以不同的形式得以呈現。遊戲還有著教育關係與情感社會化的功能,例如營隊常玩的「破冰」和「團康」遊戲以及興趣社團不僅在遊戲中體現和教育青年如何社交,自身也成為「教育單位」教導青年如何融入團體並劃分階級身分(例如學長姊制)預示成年人的生活。
「遊戲」多半給人負面的形象,例如成語的「玩物喪志」,遊戲確實不僅有上述所說的正面影響,作者在書中便提到「吸毒」和「幫派」也是遊戲。許多青年因缺乏社會連結,因而積極想藉由遊戲得到融合感,被他人認同、認為自己屬於團體的一份子;或因對家庭沒有歸屬、受家庭限制,想跳脫家庭而耽溺遊戲。
雖「遊戲」有廣泛的指涉以及作為成年禮、幫助青年長大的功能,但作者仍然認為遊戲必須適度,以免陷於遊戲中難以回歸現實。我想作者並沒有特指或排斥遊戲,而是認為無論遊戲、世俗或神聖都有其優缺,過度陷入其中都很容易產生負面影響。另外,我認為這個警告不僅適用於青年,同樣也適用於成年以及孩童。
現代青年與成長
或許會有人問既然現代青年有了遊戲,怎麼還會失去青春?怎麼還會成為懦弱的年輕人?但當我們回顧前述內容可以發現,遊戲沒有強制力,每個青年對於遊戲的定義、體驗也大不相同,有些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經由遊戲體驗成年禮。遊戲雖然是現代青年成年禮的途徑,卻並非所有人都會經歷、所有人都受到相同種類遊戲的約束。
在遊戲本身就已經沒有特定拘束力、青年不一定能因此成長的情況下,遊戲還受到現代效率主義工作化的威脅。一如赫伊津哈所說,作者認為現代重視效率與實際收益的行為模式使得遊戲「被工作化」,即便我們在遊戲,我們仍依循快速解決、迅速確實的原則進行遊戲。效率化的遊戲不但不能成為「間隙」,反倒一併吞噬我們工作外僅有的「間隙」。大數據和通訊科技、社群媒體的發達更加深了這些威脅,鮑曼(Zigmund Bauman)在《液態現代性》中提及現代人受到「即時性」掌控,現代青年有著最方便的溝通手段,同時也有著最孤獨疏離的人際關係。
不僅如此,現代青年還飽受矛盾的現實影響無所適從。近代科學致力將所有現象都普遍化、拆分成單層的同時,青年也獲得無與倫比的關注,他們被期望融入社會、長大成人,同時又被要求改變社會、衝撞體制,充滿矛盾的現實使青年害怕面對現實、認為未來充滿絕望,有的甚至主動拒絕長大,沉溺於遊戲與夢中。
在《青春》的最後,作者以他受到夢中與現實春天的引導,於退休後再度迎來「青春」到美國、歐洲學習旅遊的經歷,提出
為本書作結。既然「青春」不僅是一個永遠只活在成年人心中、只得用來追憶的屬於青年時期的美好幻想,我們或許能因此正視現代青年的「青春」危機。現代青年對成長的不適應與抗拒非但不是時代差距所造成的軟弱,更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受到社會環境影響,應不分年齡身分所有人認真對待的集體現象。
參考書目:
林暉鈞(譯)(2016)。青春的夢與遊戲:探索生命,形塑堅定的自我。台北:心靈工坊。(河合隼雄,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