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看了拿下2013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大獎的《尋找甜秘客》(Searching for Sugar Man)。容我在這兒先說:假如你還沒看這部電影,先別管這篇文章,也別上網查劇情,趕快去戲院買票就對了,不會後悔的。
這是一部關於創作歌手Sixto Rodriguez(1942- )的紀錄片:他是一位混跡底特律貧民區的走唱詩人,在1970、1971年出了兩張專輯,乏人問津,於是放棄歌手生涯,就此銷聲匿跡。萬萬沒有想到,Rodriguez的唱片竟飄洋過海到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那些直面現實、爽颯銳利的歌,成了南非一代青年人──不分黑白種族──培養反體制與獨立思考精神的養料。在推翻種族隔離制度的漫長道路上,Rodriguez的作品是眾聲齊唱的戰歌。1977年遭警察酷刑折磨致死的黑權運動家,「黑人覺醒運動」發起人比科(Steve Biko, 1946-1977),就是他的歌迷。
儘管Rodriguez的歌遭到國營媒體封殺,他的唱片仍在南非賣了上百萬張。但是,大家始終對這位神祕歌手一無所知。僅有的傳說,是他在一場演唱會的舞台上當著觀眾自殺身亡。有人說他引火自焚,有人說他飲彈自盡。
其實Rodriguez活得好好的。雖然唱片在美國賣不出去,紐西蘭、澳洲的市場反應倒是不錯,他甚至在1979、1981年兩度赴澳洲巡演,還出版了只在澳洲發行的實況專輯(題名《Alive》,這是對他死亡謠言的幽默回應)。一番熱鬧之後,他回復底特律一介無名工人的身分,並且始終對他在南非的巨星地位一無所知。
種族隔離、資訊封閉的南非,也對Rodriguez的澳洲巡演毫無所悉,所有樂迷都以為他早就死了。1994年,南非終於廢止持續46年的種族隔離政策。1998年,一個南非粉絲網站收到自稱是Rodriguez女兒的留言,她說:現在才知道我爸在南非竟然這麼紅,他雖然窮,卻活得好好的呢。
幾經波折,Rodriguez帶家人去南非巡演,伴奏的是南非當地樂團:他們根本不用練習,早就會彈他的每一首歌。他受到民族英雄等級的瘋狂歡迎,巡演極其成功,事後Rodriguez卻把大部分酬勞分給工作同伴,自己依舊回到低調、平凡的生活。
2006年,29歲的瑞典導演Malik Bendjelloul(1977-2014)在南非聽說Rodriguez的故事,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好的題材沒有人拍成電影。原本他只打算為瑞典電視台拍個七分鐘的特別節目,最終一路發展成九十分鐘的長片,足足耗費了四年光陰。他在《紐約客》專訪中說:「這部電影的配樂、插畫、剪接都是我自己做的,但並非有意如此,我不認為你也該這麼幹,我想你還是最好找專業人士合作。我是真的沒辦法,因為沒有金主。我只能和朋友、家人借錢,我有整整兩年沒買一件新衣服。」
片中有些段落得用老式八釐米底片拍出復舊的質感,到後來根本沒錢了,他乾脆下載一個叫「八釐米復古攝影機」的App,拿一支iPhone拍完了剩下的畫面,只花了1.99美金──後來,它成了史上第一支奧斯卡金像獎認證的手機App。
看完電影,欲罷不能,當然得買原聲帶──據說唱片公司沒想到電影反應這麼熱烈,存貨不足,只好緊急調貨,我花了好幾天才弄到。一面翻來覆去地聽,一面想:假如我對這個歌手的故事一無所知,還會這麼喜歡他的歌嗎?
我想,還是會吧。他的歌底氣完足,慧黠而不賣弄,銳利卻不刻薄,既瀟灑又悲傷,既憤怒又優雅。這是一位風裡來雨裡去,傷痕累累卻仍頂天立地的行吟詩人。每個人看了電影都有同樣的疑問:這麼好的歌手,為什麼當年竟沒人發現他的才華?
這是娛樂工業永遠的謎:誰會紅、誰不會紅,在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後,仍然只能謙卑俯首,接受老天爺的考驗。Rodriguez當年慘遭冷落,乃至於四十年後再獲重視、紅遍全球,都是最好的例證。
自從《尋找甜秘客》大獲成功,Rodriguez也開始拋頭露臉,接受各家媒體採訪,並且展開密集巡演──他腿腳已經不甚靈便,上下舞台需要攙扶。然而那把行走江湖的老嗓子、那一手抑揚頓挫的吉他功力,較諸四十年前青年時代的老唱片,益發顯得深沈凝鍊。面對一頂又一頂的高帽子、重複再重複的讚譽,他總是回以淡然謙沖的微笑,絕無半句自誇自憐。然而當他拿起吉他開口唱歌,那個謙和微笑的老人瞬間就能揪住你的心,把你拉進既苦又甜如詩如刀的夢幻空間。(看看下面這段電視實況,你就知道。)
五月初,Rodriguez接受了母校頒發的榮譽博士學位,並且透露他已經寫了三十首新歌,將要著手錄製睽違四十多年的新專輯。上個月在紐約的演唱會,Rodriguez走上台,面對滿場瘋狂尖叫歡呼的樂迷,他微笑地說:「我只希望你們待我,就像對待一個普普通通的傳奇。」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