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月13日,吾友吳清聖與白血病奮戰近三年,終因骨髓移植術後併發症不治逝世,時年三十一歲。
我們1988年在建青社相識,他小我一屆。真正熟起來,則是大學時代。接下來十幾年,我們近身見證了彼此從少年到壯年一切點點滴滴曲曲折折,我們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人,超過家人、超過戀人。
知道自己罹病之後,我們好幾次長談,仔仔細細地談死亡,從後事的細節,談到意識與信仰。談的氣氛並不沈重,偶爾還帶著點兒幽默(一次他提到:如何盡量不麻煩別人,又能通知各方親友自己的死訊。我說:你就先設定一個群組電郵名單,寫好一封信,內容就說『你好,我是吳清聖,假如你收到這封信,表示我已經死了』再託親人到時幫忙按一下發送鈕就好。後來他果然照辦:清聖死後不久,我就收到了她姊姊替他發的這封信)。
清聖並非教徒。他說,儘管不知道死後是怎麼樣的,但他相信,即使還會有些「什麼」,那也都和活著的人無關了。生者為死者做的種種,其實都是為了生者自己。
所以我此刻若佯以為對他說話,其實都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死時三十一歲,中正哲研所沒有讀完。他若繼續學業,現在應該是極受學生喜歡的老師。我想像他面對高等教育的種種沈痾,一定會有直指要害的意見,並且大概會以十分樸實的方式,在體制內外不張揚地做些什麼。
是的,我也想像他面對這十年台灣公共議題種種紛擾,肯定不會沉默。但是,他不會像我這樣容易被一古腦的貌似正確的義憤,蒙蔽了窮究真相的好奇。他總是比我沈得住氣。我懷念許多次深夜在我家房間、早晨在台大對面或者復興南路永和豆漿店、傍晚在信維市場刀切麵攤,那一次次漫長的聊天。
我想像他會以怎樣樸實而體貼的方式聆聽和提醒。我若此刻遇到久別的他,不免又要慚愧招認這些年的懶憊蹉跎,然後我們大概會以這永不褪流行的自責主題互相調笑一番。
我想像他會和我一樣喜歡許多後來出的書和唱片和電影,也會對某些作品評價相左。不過作為交工樂隊的粉絲,我肯定他會和我一樣,深深喜歡林生祥單飛的專輯,我們會一起去看他演出。
我想像他的部落格,乃至於後來的臉書,會寫些什麼:深入淺出的學術心得、觀點明確實在的時評、老是帶著自嘲口氣的生活隨感。
我若裝模作樣地說,唉這十年我辜負你了,事情沒做好,慚愧。你大概會說,這和你這個死人沒有關係,辜負不辜負,對象只能是自己。
所以我若繼續裝模作樣地說,接下來的人生我也要把你來不及的那份一起好好過下去,你大概會說,這仍然和你沒有關係。
那麼就這樣吧。我會記得盡量不辜負自己,不管你知不知道。
1/13/2013
附:幾張清聖的照片。
2002/5/28 在我家房間,他穿交工樂隊T恤。他入院化療,指數一度轉穩,於是醫院放他一天假。他來找我,後來帶他去吃南京東路站「勝田」豬排。
吃飽飯,他接到爸爸電話,責問他怎麼出去這麼久,早該回去了,感染風險會提高的。他開車載我一路往內湖,我們都捨不得分別,但終得分別的。
這是大湖公園。我們下車閒走,一路說話,說些什麼現在都不記得了。自拍了和他的合影,當時心裡便有「或許是最後一次」的念頭。那張照片沒拍好,這張稍微好一點。
結果那並不是最後一次。這張照片攝於2002年8月18日,在我家斜對面的「躲貓貓」簡餐店,這店今亦不存焉。
清聖的下一個療程看來順利,於是又放了半天假,約學弟吳智富一起吃了頓飯,清聖吃得非常多,他說接下來很久很久都吃不到這樣的東西了。
結果這是他在醫院外世界度過的最後一天。後來他回院接受骨髓移植手術,接下來幾個月不斷和各種併發症對抗。因為藥物副作用,清聖臉腫了一大圈變成「月亮臉」,還曾自拍傳給我們看,簡直快認不出來。這張照片,留下了他在朋友心目中熟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