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報告的源頭,其實是在我前一個學期進行自我敘說專題的進行中慢慢醞釀。在專題敘說那些曾經發生在家中的一切,逐漸讓我明白,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這個「我」,和自己生長的環境脫不了關係。我回想起自己在成長當中不斷感受到的疏離,逼著自己應該成長、獨立、堅強,那樣的樣貌似乎是在家庭當中不斷的互動當中所得到的。
也因為這樣的成長環境促使我去思考與自己同樣成長在所謂「破碎家庭」的孩子,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是否也曾走過許多與其他核心家庭培養的孩子迥異的路程?特別是和我一樣見證父母之間因為種種原因而衝突、分開的孩子,面對生命中突如其來的分離,和家庭結構產生改變的危機,又是如何因應的?在先前的研究中,大多對單親家庭兒童的未來抱以悲觀的態度,在學業上,過往學者大多抱持著單親家庭兒童學業成就普遍較雙親家庭兒童處於不利地位之態度,並認為單親兒童在學業方面會受影響(謝品蘭,1993)。而在犯罪行為上,也有學者做出研究,指出離婚家庭兒童在違規犯罪行為機率上顯著高於一般家庭兒童,並且在疏離行為、物質濫用與搶奪行為明顯得較為嚴重(呂民璿,莊耀嘉,1992)。這些研究和報導像個緊箍咒般綁著單親家庭,彷彿出身於單親家庭便是一個原罪,注定要被人以異樣眼光看待。
然而,也許因著自己單親家庭的出身,在成長過程中經常投注目光予與我有相同背景的孩子,在這群孩子的成長中,也許的確有過掙扎,過程中也許比別人要辛苦一些,卻從沒有一個人放棄過自己。
單親不該是孩童情緒或行為問題的指標,影響孩童的關鍵在於環境所提供的互動模式與孩童對環境的主觀感受、認知,以及其因應行為所帶來的後果。這是一個循環影響著的過程,孩童會從這不斷的循環當中培養出自我。現今社會在經歷工業革命後經濟及社會結構都有了大轉變,我們不該再以傳統思維去思考所謂「家庭」的概念,各種新型態家庭的出現已是必然的趨勢,米德便大膽預測在平均壽命延長的現代,「有期限、可協商的婚姻契約」,以及一段段的一夫一妻制將更為常見,也比較適合現代生活形態。在單親家庭越發普遍的今日,我們不該再將其特殊化、標籤化,而是能夠接受它也是正常家庭型態的一種,不歸咎於任何人,以發展的角度去觀察分析兒童在這種型態的家庭下有甚麼樣的需求是未被滿足而需要被注意到的,並且以家庭韌性的角度去認識及欣賞每一個家庭所呈現出來的樣貌。
本研究一開始訪問的對象欲針對離婚家庭子女進行訪談,然而在質性課堂上與同學討論後,發現自以為設定清楚的範圍其實是自我設限,我所關心的並非「離婚家庭」這樣的家庭結構,而是在於這些孩童於成長中所體會到父母親「主動性」選擇分離所造成的失落經驗,然而在此方面之文獻仍以離婚家庭為主,因此底下之文獻討論也將以此為主調。
(一)離婚為家庭之危機
對於家庭中所發生的離婚事件,大部份的研究將此視為一種家庭當中的危機。父母離婚後,子女可能會因生活型態改變而產生壓力,例如:失去父母其中一方並與之分離、與手足間可能因監護權不同而分開、親子關係改變、父母減少與孩子相處時間、生活環境的改變等,這些壓力都有可能威脅到生活,而對子女身心健康造成負面影響。學者認為離婚會使得孩子在最需要父母之愛時,更加難以得到完整的父愛或母愛,而這些壓力與適應困難,若無適當處理,將會影響至青少年期、成年期,造成發展及身心上之困難與不利影響。(吳靜樺,1994;傅安球、史莉芳,1995)。
一般而言,父母離婚對於家中子女確實是一種危機,會對兒童心理及社會適應造成莫大的傷害,特別對於在身心發展過程中亟需同性別父母的年幼兒童來說,這種傷害更是難以估量(劉永元,1988)。有研究者便在訪談了離異家庭國小兒童後整理出了離婚家庭兒童容易出現的四種心理狀態:一、強烈的愛恨情仇;二、對家中經濟的焦慮;三、自我照顧的無奈;四、面對父母婚姻關係的變動與壓力。(陳貞君,1999)
而對於這樣的心理狀態,國內吳靜樺(1994)的研究便指出其背後之心理動力:學齡階段的子女對父母離婚有強烈的分離感受,但對於父母為何分離感到困惑,因此產生悲傷、哭泣、不安、被拋棄、憤怒、無力感的情緒反應。同樣的,在家族治療學說中建議從家庭的組織系統觀點來解釋學童在校行為,例如將病童的持續性焦慮、或攻擊性的病徵行為解釋為家庭系統運作下的結果(Lewis,1986)。在這樣的連結下,也無怪乎會出現前述將離婚家庭孩童與低學業成就、高犯罪率之負面形象做連繫的研究了。
然而父母的離異,是否就代表著整個家庭必須背負著畢生的罪名?的確在父母離異的家庭重大事件當中,不可避免的對整個家庭而言都是一項生活危機,但是危機當中便包含了危險和機會兩種可能性:不但可能使個體受到負向影響,但也可能促進其正向的發展(繆敏智,1990)。
(二)離婚為家庭的轉機
越來越多的研究在探討離婚對於兒童的影響時發現,離婚並非只會產生負面影響,若在離婚事件發生後,在適應過程當中有適當的社會、經濟資源支持,或是有良好的親子關係,都可能繼續增進子女的發展,若是相反情況,則可能使離婚家庭子女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Hines,1997)。
在Wallerstein與Kelly的研究中(1980)發現,離婚可以降低或終止父母的衝突與敵對,使家庭中的緊張氣氛得到紓緩,這種轉變對於原先處於不利狀態下的兒童反而是一種解脫。曾經經歷父母離異的兒童表示,雖然因父母的離婚會有失去父親或母親的傷痛,但這要比一直處在不斷衝突的家庭中來得好(Demo & Acock,1991)。
事實上,許多孩童長大後,會記得離婚及後續變化的痛苦,但是大多數孩童在心理與社交上不會有嚴重障礙,也不會比那些父母不快樂的繼續維持婚姻的孩童,更難以發展與承諾親密關係。(Walsh,1998)
因此,使孩童對於父母離婚事件產生甚麼樣的認知,才是離婚家庭孩童在家庭解組時所面臨的真正挑戰。生活在單親家庭中的孩童出現問題時,常會被反射性的歸罪於「一個破碎家庭」或缺少了父(母)親。但關鍵因素是這孩子是否感覺被遺棄,或他能感受到被他生命中的重要他人所照料,正面的關係如何能被強化。(Walsh,1998)
不可否認的,離婚做為一個家庭重組的事件,往往是家庭產生崩毀的危機,常導致家庭功能型態的重組以利因應。而在這重組的過程中,家庭賦予壓力事件的意義,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劉惠琴,2006)
研究目的
本研究之目的其實有些廣泛,我一方面希望藉由這個研究主題去關懷一樣具有單親家庭背景的孩子,在主題成型之前我便開始尋找願意深入此研究的協同研究者,然而在找尋的過程中並非人人都願意分享,「我……不太想去講這一塊。」是經常會有的反應,在訪談過程中能夠侃侃而談的,大多是在家庭動盪的過程中已經調整成為一個平衡的狀態,或是藉由父母的分離而直視家庭的本質並且已然調適的孩子,我非常感謝這些協同研究者,在了解研究目的後,願意有勇氣站出來講述自己的家庭經驗,甚至希望能夠產出一個更加積極的位置;而另一方面,未能接受提議的這些孩子,我能夠真誠的感受到那抗拒背後的理由,也希望妳們能夠在未來的日子裡不被那些背負在妳們身上的「甚麼」所牽絆。
而我必須說,在那理由之中有一半是來自於社會大眾對於單親家庭結構的片面化,長久下對於單親家庭的負面資訊形塑了人們不願面對的態度,然而那之中隱含著一種「絕對正確」的家庭形象,除此之外的異色家庭都會因缺憾而不幸,在這樣的環境下最可憐的是無辜的孩子,然而真的是這樣嗎?其實只要社會結構和周遭資源的支持,加上使孩子對於自身環境有正確的認知,甚麼樣的環境都能夠使孩子能夠正直的生長。
也是因為這個目的,在研究設想的一開始,我所想找的協同研究者,便是在單親家庭環境下成長,而能夠在生活上良好適應的孩子。我想尋找的,是這些孩子在家庭重組的危機之中,因為哪些因素使她們能夠獲得重新經驗家庭的契機,並且又是以甚麼樣的方式去重築她們對於家庭的概念而能夠適應良好呢?
研究協同者
本研究欲探討的主題,是想藉由出身單親家庭的孩子的生命經驗,去重新思考先前研究中對於單親家庭大多以負面消極態度面對之結果。
因單親家庭形成之原因有許多種,本研究依照研究者本身經歷之「父母分離」事件做為主要探討對象,因喪偶、未婚媽媽等家庭結構並非由組成家庭之夫婦雙方自由意識下之產物,研究者預想其對於單親之認知歷程、以及孩童的主要照顧者在對未擔任親職責任之另一方的態度可能有所不同,然而實際上我所關注的其中一個重點在於「失落」的經驗,這個失落所指的,是家庭的重要成員從原有的角色位置上移開而產生空缺,在這部分有些失親或未婚家庭結構中也有相似的經驗,因此我在思考過後決定不將焦點放向特定「離婚」家庭,而是以有無「失落」的事實去尋找願意與我分享生命經驗的研究協同者。
至於協同者的稱謂,則是由於我訪談的對象均在以自我的方式去經歷本身家庭及生活上的挑戰,我的角色僅僅是經由訪談而以一個較有系統的方式將她們的經驗彙整,做為生活的實踐者,我的角色與之相比可說微不足道,可以說,這篇研究是因為這些勇敢的協同者願意協助而得以存在的,因此在稱謂上,實不願意將這些主動而勇敢的參與者稱為「研究對象」。
研究方法
本研究採用的是一對一的深度訪談,原先我設計得是希望以一個半結構式的訪談結構去針對協同研究者的家庭做檢視,希冀從協同研究者對於:一、「父母離婚的認知」,二、「父母離婚後的教養環境」,三、「主要照顧者對無撫養權方的態度」,四、「離婚事件後的生活因應及想法轉折」等四個方向做為訪談內容之參考。
然而在訪談第一個協同者的同時,我發現自己對於問題的設定本身便帶有某些侷限性,我所應該做的,應該是從協同者所提供的資料中提取有意義的部分,然而對於所謂的「意義」,則是在協同研究者自身的生活當中經由互動和自我認知而得來的,我必須讓協同研究者在對話中很自然的產出這些對他而言意義重大的事件,才能夠以一個較為客觀的角度去分析協同研究者的生活中有哪些部分是協助他將單親家庭的危機轉變成為轉機,並且接受家庭新的樣貌。
因此,在訪談的過程中我將方式轉變成為非結構式的訪談,當然我的主題仍然和單親家庭脫不了關係,然而我所採取的方式與其說是訪談,不如說希望協同研究者能夠在回憶過去父母分離的事件後調適的歷程中重新經驗,並且以自己的角度去回看家庭、生活中發生了甚麼事,從中重新擷取出對自己而言有意義的部分加以詮釋;抑或甚至是對於現在自身所處環境的評估,我的假設是離婚事件做為一個家庭持續性的歷程,在當中是不斷與時並進的,適應和解釋的方向隨時可能改變,因此沒有任何主題是必然無關連性的。在訪談的內容當中,我採取的是一種「傾聽者」的姿態,盡可能讓協同研究者自行去產出對話以及這些他所描述的事件對其本身的意義。若是受訪談的協同研究者無法決定談話內容及意義,方才由我提問關於訪談間意欲深入了解的部分及未經解釋的意義。
因此,本研究意圖從協同研究者所提供的資訊,拼湊整理成為有意義的姿態,從中與協同研究者一起共築家庭當中的意義。
研究結果
對於先前理解的詮釋─屬於我的脈絡
本研究總共訪談了三位協同研究者,在訪談之前,我對於單親家庭的認識侷限於自身成長經驗,想像所有單親家庭都有著不能為外人道的苦楚,這些家庭在經歷分離的失落後,因著現實的擠壓而不斷的激盪、調適,終至重新適應。然而這個重新適應的過程可能是漫長的,可能是充滿著掙扎和痛苦,失落也在所難免,因此在訪談前我便已經預設訪談單親家庭孩童中會提及父母分離後的「痛苦」和「漫長的適應過程」。
然而在訪談當中,我發現這些自己在主觀上認為他(她)們「適應良好」的協同研究者,在談到父母分離後的適應過程,並不一定產生如失落、被遺棄、必須獨立堅強等在我認知中被「框定」的反應,而可能以一種更隱晦的方式將家庭形式引渡到新的型態。這使我重新認識了自己對於單親家庭的定義。
原先我預定的訪談內容,強調在單親家庭孩子所遭遇的問題及如何將其轉化成為正面的意義,然而在訪談過程中,我非常驚訝於這些協同研究者們所分享的資訊,其實是很多元的。我自己在談到幼年時期經驗時所產生的記憶幾乎都和家庭有所掛勾,那不只是因為我清楚自己所想要談論的主題如此簡單,而是在回憶童年時,家庭解組與重組的龐大壓力是我生活當中唯一關注的重點,而我對於家庭的認知,是充滿著衝突和矛盾的,為使研究背後的脈絡明朗化,也為回饋協同研究者以生命故事做為貢獻,我必須簡介自身出身之環境,以期能夠從旁側擊推敲出自身擁有的價值觀。
我在出生後便因父母工作的關係被寄養在外祖父家,直到國小一年級回到家庭,卻在此時遭遇父親外遇而離家的事件。我在成長的過程當中對於父親的回憶幾乎是微乎其微的,在我返家後第一次領到第一名的獎狀,將那方正的擺在父親面前,微顫的等待著父親的「天聽」,換來的卻是父親不屑一顧將菸灰在獎狀上抖了抖而後順手丟開的回應,那便是記憶中我和父親相處的模式了,被嫌惡著、被遺棄的孩子,那便是我對自己在父親心中印象的定義。也因此,當父親因為外遇而開始夜不歸家,我將那責任擔在了自己身上,甚至將母親因父親不將生活費交回家而必須外出工作,甚至必須進入到聲色場所工作以換得一家溫飽,我感覺到強烈的罪惡。
在母親將我和妹妹托養在外祖父母家後,家庭解組的壓力並未因此稍微減輕。外婆對父親強烈的恨意悄悄的移植到和我們之間的相處上,面對突如其來需要照顧孫執輩的壓力,外婆選擇了用仇恨灌輸教育著我們,那仇恨不僅僅是針對父親,她不斷的怨恨指責著整個人生和每一個人,每一天,我們只能夠默默忍受外婆的咒罵。「忘恩負義!跟你爸爸一模一樣!你們家的種!我不敢肖想要妳們養我!」、「妳們就不要吃我做的飯!我有一天一定會把你們毒死」諸如此類的詛咒威脅不斷,日復一日的仇恨中我度過了青春期。
也是因為這樣的成長經驗,讓我不自覺得在回看自己成長的過程時,為自己貼上了太多的標籤。被遺棄感、罪惡感、不安、疏離、仇恨教育、……,我不斷在家庭中尋找讓自己能夠成長至今的原因,卻始終將目光擺向將家庭病理化的方向,彷彿撞進一個死胡同,我一個個將事件框起來標籤化,卻始終無法從中得到自我的解答,直到經過訪談過後,我發覺到自己成長當中不乏擁有足以導正自我的資源,然而我必須丟棄過往心理分析所著重的部分,更單純的去相信家庭所存在著能夠自我修復的能力,才能夠重新理解家庭對我的影響。因此,我將研究的目光投到了家庭韌性的研究之上,希望能藉由家庭韌性的探究,提供家庭不一樣的可能性,而也的確,我在以家庭本身的韌性去重新理解所生長的環境後,才發現自己在這樣一個看似艱難的環境當中生長的多麼繽紛。以下將從家庭韌性介紹起,接著討論我在家庭韌性的觀點裡所看見的家庭。
家庭韌性的探究
韌性(resilience)的概念被提出,原先是關注於某些暴露在高風險環境下卻能夠正常發展的孩子,探究其生長環境中的保護因子,因此早期多半用以解釋個人在面對危機時的復原能力(rebound from adversity)(Rutter,1987)。而Walsh更進一步的將韌性定義為「從困境中站起來並且變得更強壯、更有資源運用能力。(resourceful)」(1998),這表示,當家庭度過危機與挑戰時,不僅僅是運用本身資源而恢復到原有狀態,而是在經歷挑戰時,家庭改變了形態,變得更能夠適應挑戰的過程。家庭韌性的觀點認為,與其探究家庭中的風險因子與家庭為何失敗,不如探究家庭如何適性運作。去幫助家庭看見隱含的資源,才能使家庭及其成員運作的更加順利。
當家庭處於危機之中,經常會有一個家庭功能型態重組的過程以因應危機的到來,而在這重組過程中,家庭賦予壓力事件的意義則是其中關鍵的角色。
Patterson & Garwick(1994)提出,家庭在為其所處壓力情境建構意義時,可以包含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針對特定壓力情境(specific situation)的意義;第二個層次是對家庭整體認同(familyidentity)的意義;第三個層次則是對外在世界(family world view)的意義。
首先,針對特定壓力情境的意義是指家人共同建構出面對特定壓力事件時,家庭所面對的挑戰、家庭的資源等,並經由對話的產生而產出意義。要產出這個意義需要家庭成員之中的對話以及時間,這個由家庭成員所共同建構的意義並不表示需要所有成員有完全相同的看法,而是家人在了解彼此間差異後所形成的一個具有彈性、彼此可以接納的共識。
而對家庭整體認同的意義則是指家中成員如何看待家庭這個整體,如家庭組成的要素,家人與外人間的界限,或是家庭運作時的角色分工與規則等等。家庭中的儀式往往最能反應出此一層次意義的形式,因而以探求家庭韌性為主的助人工作者經常會鼓勵家庭共同尋找這些存在生活當中的家族儀式,將重要的里程碑標記下來,以延續家庭的傳統,創造新的模式,並自創傷與失落中痊癒。(Imber-Black, Roberts, & Whiting, 2003)
最後,家庭世界觀的意義是指家庭如何解釋外在的真實世界,對外在環境的一些核心假定,及其家庭在大環境中存在的意義等等。這個層次是最抽象的層次,家人不一定能言喻,卻浸淫其中。而本研究便希望自此尋求訪談中幾個家庭在產出家庭意義的過程及其面臨家庭重組的經過,俾使家庭的意義不再存在有專一的理想性,而能夠欣賞從不同夾縫生長出,並且綻放的盛艷的家庭。
我對自身家庭的韌性再理解
一直以來我覺得其他對於單親家庭的研究所難以解釋的,莫過於我對於家庭那種難分難捨的連繫。不必細談,我的家庭明擺著在結構上的危機便有「單親家庭」、「隔代教養」、「高壓控制式管教」等等狀況,在依附關係上沒有明顯的甚麼溫暖支持的重要他人,父母當中一方缺席、另一方則在廣義的性產業中工作,主要照顧者照顧我的方式是以仇恨和威脅去發洩自身的遭遇。倘若我所成長的家庭如此「失功能」,是甚麼力量讓我能在其中未曾放棄?
再重新理解我的家庭後,我會說,雖然我在成長過程中母親幾乎沒有參與管教,但我永遠記得國中時,一天晚上媽媽因為上班陪酒喝得很醉,醉到站不起身,我幫忙叔叔(母親男友)把媽媽架上床。我和妹妹守在床邊,媽媽拉起我們的手,嗚咽的哭著,「要媽媽做甚麼都沒關係,媽媽每天陪在客人旁邊敬酒,每天蹲在馬桶邊吐,可是為了給妳們一個好的環境,媽媽甚麼都肯,做甚麼都沒關係。只要你們能夠過得好就夠了。」
好像就是從那一刻,真實的了解到母親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從未有一次埋怨或看輕過母親所做的職業選擇,對我而言,為了擔負起家庭的生計,為了離婚後帶著兩個孩子孒然一身的要重新站起來,自婚後沒有工作經驗的母親只能抓住能夠接受她、同時能夠養活家庭的工作,那是在生活的壓力下做出的妥協,她願意為此犧牲自己,甚至犧牲親子天性而將我們託付給外公外婆,只為了不希望在我們成長當中受到太多複雜環境的影響。
而我看著母親在生活當中流轉,怨恨的是自己無力承擔起那一切。那樣的責任一部分來自於身為家中長子的使命,一部分則來自於我一直以來對父母的誤解。小時候一直認為父母離異的原因是來自父親對我的厭煩,母親的遭遇、工作,和這家庭裡發生的一切一切,都來自於我,縱使我很早便知道那是無稽之談,然而那僅僅說服了我認知上對於父母離婚的解釋,實際上即使母親在我長大之後說明了離婚的始末,我仍舊擺脫不了「自己必須負責」的想法,就好像,父母離婚是來自我出生時的詛咒那樣的。
也許這便是我在父母離婚的事件當中所受的傷吧。然而,即使如此又怎麼樣呢?成長的路上,有幾個人不曾受過傷?我並不是在否認那傷口對我的重要性,相反的,那些傷確實重要,重要在,我藉由這些傷口而學習了甚麼。
大學時母親因為腳傷而脫離了原來的工作,藉著飾品寶石另起爐灶。從那個時刻起,我因為外公心臟繞道手術的原因而回家擔負起照顧外公外婆的責任,同時也開始幫忙母親的工作。而從「被照顧者」轉化成「照顧者」的過程中,我感覺到的是自己慢慢在成長而變得有能力去彌補自己從家庭中一直以來所感受到的罪惡感,那彷彿贖罪一般的行為同時也使得我從家庭中感受到的疏離和恐懼一層層的撥開,使我開始能夠以真實的自己在家庭當中呼吸。
而也是在和母親出外工作,遇見了許多各式形形色色家庭之後,我才開始能夠了解,即便是外婆,也同樣在以自己的方式深深的愛著我。在形塑著她的那樣長久的生活裡,經歷了家庭的改變、工作的失去、不愉快的婚姻、甚至是喪子之痛,這一切的一切在外婆還來不及和解時便將她狠狠的扭曲了。她太過害怕失去,卻又無力改變甚麼,因此只能用最惡毒的語言去威脅著使這一切不會產生變化。她在藉由反覆驅趕我、拒絕我的過程一次次確認我會留在她身邊。不只是對我,她對於身邊的一切都是如此。而我一直到後來才能夠發現到,她不過是愛的太深,然後以恨的形式表現。
而我是在外公死後才發現這件事的。外公的死亡,促使我對家庭定義的重新解構。在那一刻,我終於可以承認自己將外公代入了父親的角色而可以放心的愛著他,同時,也曾經那樣恨他,愛和恨其實可以並存著。早年關係上的疏離和不確定感使我難以在關係上分離,然而在外公的死亡當中,我看見的是家庭裡的韌性,即使經歷過再多的風雨,在那一刻全部的人卻放下了所有複雜難解的心結,全心回憶著外公的身影、樣貌和生活,記憶裡滿滿的美好。也因此,我不再害怕分離會帶來關係的永久斷裂,相信無論離開家多遠,總有個羈絆和愛在身後,如同扯著風箏的那隻手。而我曉得那個牽引著我的力量,便是家。
也因著這份韌性,我試圖以一個傾聽者的角度,去和與我有相似經驗的朋友接觸,並且也因此,讓我更加確定家庭的可能性。
小夏─離婚後重新建立親子關係的家庭。
小夏是我第一個訪談的對象。對她的印象,是一個很有活力和想法的小女生,很努力的在找尋自己理想的樣貌,在訪談的過程中幾乎不需要提問,我只問了「談談你的家庭是怎麼樣的?」,小夏便能夠清晰的將發生在家中的事,以及成長的經驗分享出來,而那些分享多數是溫暖的,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和家人相處時的真誠和溫度,同時在那過程當中,也感覺到了宗教、家庭以及生活的其他所給她的力量。
小夏從小在一個大家庭長大,除了父親、母親、哥哥以外,家中還有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同住。父親是長子,在外頭和朋友合夥開公司當老闆,在小夏的印象中,父親從小便很晚才回到家。而母親則是職業婦女,加上長媳的身分,在大家庭裡得負責打點家務,往往一下班回到家就得變上一大桌菜。大家庭的生活直到大小夏四歲的哥哥升上國中之際,才以要讓哥哥升上好學校的理由搬了學區,自組了四人的小家庭。
小夏父母離婚的原因是父親的外遇。當時小夏正在讀高中的哥哥以父親帳號登上網路遊戲,外遇對象正巧在線上而和「父親的遊戲角色」談話,小夏的哥哥因此得知了父親在外另有女人,而外遇對象後來也察覺到小夏哥哥發覺了此事,以金錢收買了哥哥。表面上哥哥並未向母親坦承父親有外遇一事,卻開始表現出問題行為,小夏也因此開始與哥哥疏遠,回想起哥哥,小夏一直有些不諒解,直到因為課程而更深入去試圖了解當時發生的事,才對哥哥有重新的理解。
「其實我哥是一個很帥很風雲的人物,體育好又是糾察隊,很多人在追,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情書很多,我也很崇拜我哥哥,然後我哥哥小時候我跟我哥哥關係也很好,我們會一起睡覺,我們會一起,就玩來玩去的……可是,到我國中哥哥變了,那時候變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現在漸漸,我經過現在比較大了然後剛好因為課程去跟姑姑聊,才知道我可能之前都有點誤解我哥哥,我覺得我哥哥可能不懂事、有點叛逆……(略)……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哥哥可能曾經過著『父親知道他知道』、『他也知道父親知道他知道』,他自己在掙扎中,要怎麼跟母親(坦承)...然後他自己又接受到別人的金援,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很不好。」
在掙扎後,哥哥終於選擇了向母親坦承父親的外遇,而父母也因此決定離婚。然而雖然是因為父親的背叛而做出離婚的決定,小夏的父母在關係上自然不會太好,但也並未因此交惡,經常會為孩子的狀況互通電話,甚至在逢年過節時會多給孩子一點零用錢,交代她們買個禮物送給對方。
「她(母親)很愛我把拔,而且她沒有把那個曾經的愛轉變成恨。她現在還是會說,『妳要不要關心把拔的工作啊?』」
而在父母離婚後,母親的一席話可以說是讓小夏在適應父母離婚事件時很大的一股力量。
「她們離婚當天,馬麻坐下來跟我和哥哥談的時候,我覺得對我有很大很大幫助。她說,『雖然把拔馬麻
[1]
離婚妳們也知道,我要告訴妳們就是,他是妳的父親,我還是妳們的母親,妳要永遠愛我們,我們也會永遠愛妳們。妳們是我的小孩,也是爸爸的小孩,妳們要孝順她,這些事是大人的問題,妳們不受任何的影響,妳要愛我們,我也要愛妳們。』這句話我真的記到現在。」
母親雖然沒有對孩子提到離婚的原因,但卻很確定的告訴孩子,離婚「是大人的問題」,而非孩子的錯誤,也不是爸爸媽媽不再愛著孩子了,小夏的母親甚至告訴孩子不需要受到離婚的影響,這些親子之間的愛仍然會繼續,也就是這些話讓小夏能夠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愛,能夠確認自己是被家庭所接受的,她在訪談中說道:「那時候我陪著媽媽走過那一年多的時間,我看著媽媽哭,我也哭。我能做的就只有陪伴。我本來一直覺得媽媽偏心,比較疼哥哥,但在我陪他走過那一年多以後,我不曉得為什麼忽然知道她沒有,而且她真的很愛很愛我們。」
小夏也自己分享到在父母離婚後對自己的認知:
「我那時候不覺得自己叛逆、很可憐,因為那時班上有十二個單親家庭,剛好那時候有調查吧……我聽到別人的例子之後更不覺得自己怎麼樣,雖然單親,so what?別人是父親喝醉酒打人,要不然就家裡怎麼了,我們家就父親外遇,可是……我想我那時不覺得自己怎麼樣,我覺得我沒事,我也很正常過生活,但現在回頭想想,我那時候也處在一個叛逆。我變得很酷,我在學校是個酷妹,我穿舌環,跟混混交往,幫人家喬事情,我還翹家……可是我的課業中等,就考上了公立高中,我覺得……就感謝主沒有讓我變壞吧?」
然而,這些小夏口中的「叛逆」,是真的叛逆嗎?在之後的訪談中,小夏提到當時父母對自己在學校的形象並不清楚,「我那時候馬麻她們不知道,爸媽姑姑她們都不知道,我在家還是跟她們很好,我也有普通的朋友,在家我就分享跟我朋友相處的時候……」可見,小夏並非由於經歷和父母間對抗的情節而刻意和她口中「小混混」的同儕為伍,而她口中的「翹家」也是小夏自身在感覺愧疚的情況下而定義的,事實上,「我那時候也翹家。其實也不算真的翹家啦,只是我那時候失戀,然後我好像剛好到朋友家吧,就打電話跟馬麻說我想在誰誰誰家裡住兩天這樣。」小夏也提到當初穿舌環跟母親的對話:「我媽那時候看到我穿舌環嚇了一跳,她說,『小夏,你怎麼了嗎?』就問我是不是偏差了,我說,『媽,沒有,這就像我的衣服,我真的只是覺得它好看。』」是不是真的偏差?叛逆?我不能很明確的劃分出「叛逆」和「正常」那之間的界線,然而在我和小夏對談時,我所看到的這些行為,不過是在父母離婚後,小夏努力在以自己的方式成長,試圖以「大人」的方式去面對外面的世界,希望能夠不再讓父母擔心罷了。
除了適應的問題外,其實離婚家庭的孩子很大的課題在於青春期後面對情感關係的態度。而小夏在訪談中也的確談到了過去自己在感情上的狀況。
「我好像喜歡,但是我還是會推開。我會很沒有安全感的推開,我覺得前面幾任男朋友都好好的,可是我就忽然覺得不對,然後就分手。我小時候啦。我們可能今天約會還好好的喔,可是晚上我就打電話跟你分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直到我這一任。我真的很愛很愛他,我大哭,我想到我陪著媽媽的那一年多時間。
我發現我在這一任,我對我的親愛,就像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我的前男友,當她已經到了我最親密的一個人的時候,我對她們的態度會和一般朋友還有我的好朋友都不太一樣。我會超任性的,我覺得因為是我父母這麼包容我的這一切,所以我會覺得理所當然。但男朋友不是你的父母啊,他當然不可能...」
與父母離婚有關嗎?我不那麼確定,也許小夏的任性是為了推開那些不確定的關係,她一再的試探著和她親密的人,只為了確定對方是不是最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她所希望的是一個能夠帶領她、包容她的存在,因此用很多的方式去觀察著和她交往的男友。若說這是因為父母離異而對關係產生的不確定性的確有其合理之處,然而若是因此在一次次的錯誤中學習成長,最後找尋到另一半,又何嘗不可呢?
在與小夏的對談中,我最好奇的莫過於她在描述父親時那種毫無芥蒂的感覺,她可以在失戀後和父親深談許久、也可以和父親分享許多生活上的瑣事,那是我幾乎無法想像的。事實上,在離婚之後,小夏的父親重新意識到自己身為父親的角色,從小時候與小夏之間很少的交集,直到後來逐漸的參與到小夏的生活當中,擔當起父親的角色。
「他就高中家長要來學校那種(母姐會),也是我把拔參加的,我馬麻好像就說,叫我把拔去,要不然每次都是她去這樣子,然後大家也都說,啊妳把拔好帥喔甚麼的……然後我也覺得很有面子。」
「其實就高中大學漸漸的跟父親關係變得越來越好。直到那時候我到榮總開刀,也是把拔每天來照顧我,我就是很深的體會到,把拔真的很愛我,就是那個…已經變了,那個從很疏遠到現在…滿緊密的啦,我覺得還不錯。」
如同小夏自己說的,「父母的離婚和我跟父母的關係其實是…尤其是父親,可以明顯看出來,是重新的建立。」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疏,並不會因為身分關係而有甚麼「應當」,事實上,離婚家庭的子女與父母間的相處,差別在於父母在離婚後,和子女之間互動的模式是否能夠讓子女感受到,「父親(母親)是真心的關心著我。」而非其他監護權、金錢供應等等外在條件的影響。
從小夏的故事當中,可以看到一個面臨離婚危機的家庭,是怎麼從每一個成員的努力當中去扶持彼此、關懷彼此,也許小夏的家庭結構並不完美,但在我心裡卻真心的覺得,小夏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全心全意的愛著彼此的,而這關係間強烈的羈絆,使得這個不若正規家庭的「家」,轉而成為完美的家庭。
最後,藉由小夏在描述信仰如何幫助她走過失戀後的過程,我期望就如同她所說的,這一切經歷都是為了讓我們能夠體會、能夠學會更多,並且成長為更好的人。
「我每個禮拜去教會都在想...這個禮拜會不會輪到我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沒有,這時候我知道,一定還有我還沒學會的東西,祂在等待我學會,祂是陪著我、陪伴著我而不是放著我,只是祂還在等待妳學會……」
阿桂─
隔代教養填補親職的家庭
阿桂是一個已經在事務所上班的女性,反應快、機伶,言談當中充滿著新世代年輕人會使用的語言,讓人很難想像她已經是個過了二十五歲的工作者,但看似灑脫的語言似乎也隱含了一點無奈。相較於小夏在訪談當中經常提及「把拔」、「馬麻」,阿桂幾乎不會對自己的父母使用這樣親暱的稱呼,頂多是以「我爸」、「我媽」來稱呼父母,但在談到別人父母時卻又以「別人的把拔、馬麻」這樣的稱謂,從中間的差異大概可以捕捉到阿桂與父母之間的距離。
阿桂從小就沒有「父親在家裡生活」的印象,兩歲前父親便已離家,也不曾負擔起家中的經濟,幸好擁有國外碩士畢業學歷的母親能夠以工作養活家裡。但也因母親的工作使然,阿桂從小便是外公外婆帶大,至於母親的角色,對阿桂來說反而像是賺錢養家的父親了。
在阿桂的記憶中,父親在她懂事前就已離家,且在外頭有著兩個女人,各育有一個女兒,也就是說阿桂家中有三千金,而這三個女兒都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談起父親,阿桂其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帶著一點無奈而譏諷的神色,「就……沒甚麼印象。網友吧?一個網友的形態,不那麼熟的朋友,有時候會想到他跟我有血緣關係的那種。」阿桂也笑稱佩服父親的女人緣和手腕,能夠游走在三個女人之間,和每一個女人都借了一大筆錢投資。
然而對於這樣的父親,母親一開始雖然無法忍受,卻是以分居的形式去面臨婚姻當中的問題,阿桂無從得知母親如此決定的原因,僅能夠猜測也許只是因為母親覺得這些事久了也習慣了,沒有必要特地為此去多做甚麼,直到父親在外欠下債務,可能牽連到母親名下的不動產,父母才決定離婚,甚至沒有告知阿桂,直到阿桂在一次開學時因家庭調查而問起父母婚姻狀況,才曉得父母在不知不覺當中離了婚。
阿桂和母親間的關係也不是太好,一個禮拜總會吵個三四次,阿桂形容母親的脾氣就像炸藥,「我媽脾氣很不好,也是因為壓力大吧,一個禮拜會和我吵個三四次。也不是吵,應該說她覺得我不乖。」問她和母親之間的衝突,阿桂說:「她只會說這麼不乖,幹嘛要生我這樣,然後就說要給我爸照顧啊。可是那時候就說實在話到後來就已經麻痺了吧,就是已經習慣了,就你一個禮拜會聽兩到三次的東西,然後聽了一年也該習慣了。就後來就沒甚麼感覺。」相較之下,阿桂和外公外婆間的依附關係強烈且穩固了許多。也許這便是母兼父職的辛苦之處,我幾乎可以想見阿桂母親的處境和情緒,然而那的確是阿桂生活當中所感受到的真實,那些真實逐漸的把親子之間應該建立的關係拉遠。而所幸,有著外公外婆的照顧,在阿桂的生命裡終究補足了親情的缺憾。
也許是成長背景相似的關係,在訪談當中我好奇於阿桂在成長過程中是否對「家庭」的概念感到遲疑?或許阿桂在外公外婆身上獲得了成長當中需要的溫暖,然而,是否曾經有一刻,阿桂曾經察覺到自己的家庭和別人的有所不同?我的意思是,由於阿桂從小家中便沒有了父親的存在,因此很難去詢問阿桂對於父母離婚的感受,然而我很好奇,成長過程中阿桂難道不曾感受到自己家庭和別人的差異嗎?
「沒有。我覺得別人家裡有把拔好奇怪喔。就是,別人會說『昨天晚上我爸回來,吃飯的時候我爸說了甚麼』,我就會想說,奇怪,完全無法幻想,就是把拔是會出現在晚飯這個時段的東西。就很疑惑啊,我就想像就是吃晚飯的時候有爸爸,這是個多麼奇怪的東西。」
「就是,你就不會覺得家裡應該有把拔這種東西的存在。就覺得把拔應該……就不是個常備家具,他應該是個偶爾會出現的隱藏版的東西這樣。」
而父親和阿桂相處的模式也說不上是好是壞,她們會在每周末一起吃午餐,席間可能有著母親,也可能有父親在外的女人和同父異母的妹妹。父親從來不避諱,而阿桂和父親的關係一直都維持著不好不壞的狀況,應該說,有沒有父親對阿桂而言沒有分別吧?因此,阿桂可以很直接的和父親對話,甚至帶點嘲諷的意味,只因為阿桂雖然在名義上了知道父親的存在,然而在生活上,這個父親和她是脫鉤的,可以不要也沒有差別的。
「我可以在吃飯的時候跟他說我爸應該可以活很久吧,因為禍害遺千年。我會跟我爸講,我爸說對啊對啊。就是我會婊他啊。」
當我好奇於阿桂對父親缺席的漠然而追問希望她能夠多分享關於父親不在的感受,阿桂給我的答案是這樣的。
「因為從小就沒有這個東西的存在。就是並不是一個變異,甚至並不是一個東西的改變或怎麼樣。它就是自始至終模型就是這樣,那你在這個模型住久了就會覺得就是這樣,你不會覺得有甚麼不一樣。而且我外公很帥所以沒關係。」
聽著阿桂描述外公和她相處時的瑣事,我想,最後一句話已經道盡了一切。阿桂在成長過程中並不是沒有父親角色的存在,而是外公外婆以一種隱晦的方式在無意識間成為了阿桂的父母,隔代教養在我們的文化當中可以說是一種經常存在的家庭結構,在離婚家庭當中尤其常見。現今的教育與媒體造成了我們對於「隔代教養」的刻板印象,我們總是認為孩子在成長期缺乏了父母的照顧便一昧是不好的,除了核心家庭以外的任何家庭形式都是「有問題的」,然而這些問題和偏差一直存在於主流文化單方面的價值決定,事實上,當隔代教養成為一個便捷而無可奈何的親職替代結構,甚至是藉由這樣的替代結構而使得家庭產生凝聚力時,難道這不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家庭形式?
阿法─
新的家庭樣貌
阿法是個國立大學法律系畢業的男生,剛當完兵,正在實習中準備工作。對阿法的印象是一個憨厚的男生,話不多,但其實說話很有條理,也很能夠針對別人談話中的重點加以回應。在談話時很認真而且熱心的加以回應,有時腦袋趕不上嘴巴的速度而會有輕微口吃的現象,感覺是個很認真的男孩子,甚至可以說有些認真過了頭也說不定。
嚴格說來阿法的父母親並不算是離婚,因為甚至連正式結婚都沒有。阿法的母親原先在父親經營的店內工作,後來因為和阿法的父親有了關係而離職在外共組家庭。阿法的父親白天在自家經營的店面工作,由於店面樓上便是住家,阿法父親每天白天便就近照顧家庭,晚上有空會到阿法的家中。阿法從很小就知道有「大媽」的存在,但年幼的他並不清楚父母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如何的,也從沒有人對他解釋,父親的家庭似乎也隱隱曉得有阿法母親的存在,但因在阿法母親之前,阿法的父親也曾有過外遇,當時曾經在阿法父親的家庭中鬧過一陣,後來因此分手,或許是兩相比較之下阿法的母親比較「謹守本分」吧?因此在阿法小時候兩邊倒也相安無事。
「雖然說他滿常,不是說每天,可是就是幾乎滿常會回來,可是對我來說就是沒有甚麼存在感。因為,小朋友嘛,一定都是差不多九點多睡覺,然後隔天一定還要上課甚麼的,所以等於就是說,你睡覺的時候他還沒回來,但是你醒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所以就對於我來講,那相處的時間或甚麼東西都是不夠的啊。」
回憶起和父親的相處,阿法如此說道。既然如此,在與父親沒有太多時間相處的情況下,想必阿法和父親在相處時必然會有層隔閡吧?
「嗯……對啊就是沒有很親,可是就是他在跟你相處的時候,就是會展現出對你比較好的那一面。就是他可能也覺得接觸也沒有辦法做的很多,所以可能說小時候說要買甚麼,我爸就說好啊那買給你,他可能就也覺得說,因為你也沒有甚麼機會跟他幹嘛幹嘛的,所以就……。所以對我來講雖然說沒有甚麼感情,但也不至於有甚麼負面看法啦。」
阿法除了和母親同住外,家中還有兩個阿姨和一個舅舅,等乎是母親的手足都住在一起,舅舅和阿姨們都各自有工作,阿法的母親則是從父親店內離職後便未曾外出工作過,可能也跟父親會負擔家中經濟有關。因此,阿法的母親可說是個家庭主婦,而這個家庭的男主人,不過比其他家庭裡的回來的晚了一些。
然而也就因為父親長期無法和孩子相處,阿法的心裡其實對於怎麼樣成為一個「父親」,或是如何成為一個「男人」,概念是有點模糊的。當我問到他對於父親這個角色的印象,或是想到「父親」會聯想到甚麼人時,他給我這樣的回答。
「好像沒有耶。硬要講的話……是我舅舅嗎?可是那感覺又有點不一樣,所以對我來說,父親角色的這個東西,等於是沒有的。」
阿法和母親似乎也沒有那麼的親。由於阿法和小桂熟識,訪談當天是由他們一起前往訪談地點,訪談當中他提到母親時,表示雖然他的情況不像小桂的母親那麼誇張,但自己的媽媽也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因此在生活上經常有些小齟齬。阿法比較少談到母親的狀況,在管教上,由於我曉得阿法在學業上的成績一直都在頂尖志願學校就讀,因此對母親在教育上對他的影響很好奇。
「其實這部分我媽還好耶。就是,其實影響我比較多的是我兩個阿姨。因為我兩個阿姨都是老師,那我在教育方面的話受到他們的影響很多。」
至此,其實阿法的家庭雛型在我腦中慢慢成形,阿法的父母頂多都只能算是半個父母,在他的成長過程當中,扮演照顧者的角色不是父親,而是由舅舅、兩個阿姨和媽媽一起負責他的教養工作。和父親的疏離、加上母親在家庭當中功能並不彰顯,阿法在家中比較靠近的或許是舅舅和兩個阿姨,但這些母親的手足並非阿法的直系血親,阿法自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養成了他早熟的個性。
阿法的父母在他準備考試升高中時決定分開,當時家裡紛紛擾擾了一陣,「那時候有點小怨天尤人,就是覺得別人都沒問題,為什麼我的家人搞得那麼麻煩,因為你自己又沒辦法改變甚麼,所以就有點無力這樣。」 阿法如此說道。對於父母是否分開的問題,母親也曾經詢問過阿法的意見,最後在阿法的支持下母親決意和父親分開。
「我媽是覺得他有種被綁住的感覺,就是有種虛度光陰的感覺。我媽就會覺得說,又沒有名分又沒有甚麼,我那時候也會覺得說,這樣下去真的不是一個辦法。」
阿法的角色有些像是家中的parental child,事實上,當他大學畢業後,所想的並不是直升研究所,而是選擇先入伍當兵,退伍後直接出來實習工作。
「法律系的出路其實主要受學歷影響的是受僱律師,與其再花三年,我寧願直接進實務累積經驗和人脈。我希望能夠早一些獨立自主,不知道和(生長)環境有無關係就是了。」
其實就我的觀察與猜測,阿法會希望早一些獨立自主,無非是因為家中的不確定因素。在阿法的家中,家人間的「界限」並不是那樣清楚,所謂的父母並非一個清晰的概念,而是由直系血親和旁系血親一起組合的,在這樣分界不清的家中,促使阿法需要早一些獨立求生而不必仰賴其他人的經濟資助。(阿法的父母分開後母親婉拒了父親的金援,但卻未外出工作,家中經濟仰賴阿法的兩個阿姨和舅舅共同分攤)
我詢問阿法,這樣的家庭是否帶給他任何影響?阿法的答案是這樣的。
「嗯,就是我國小的時候就知道有大媽這個東西。然後我就會……就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到底是我媽跟我爸離婚呢?還是怎樣?,那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會比較沉默寡言。因為對我來說,我問別人,別人也不會告訴我這些東西。那所以我寧願就是,我少說一點話,我去觀察就是有的沒有的跡象,然後慢慢自己去拼湊那個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全貌。因為反正你直接問,也沒有人會告訴你啊。那還不如說在外面偶爾會聽到他們的談話,然後去拼湊甚麼的。」
也許就是這樣的環境,使得阿法希望能夠早些獨立。我好奇阿法在這樣的家庭當中成長,是否會有成家的念頭?答案驚訝的是肯定的,阿法甚至認真的告訴我,雖然現在還沒遇到,他沒辦法那麼肯定自己會是甚麼樣子,但他自己在心中決定,當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會比父母還要用心的去面對,自己從小在家裡所發生過的,不想再讓下一代再次經歷。如果有那麼一天,他會希望和另一半一起努力去克服生活上發生的任何問題,不輕言放棄、離開。
而我相信阿法的堅持終將實現。
討論
我不曉得自己的研究裡呈現了多少與家庭韌性有關的部分,然而在我訪問的一開始,總是以這樣的一句話向協同研究者開口的:「可以跟我聊一下你的家庭嗎?」也便是,無論這些協同研究者所呈現的是怎麼樣的家庭狀況,也許有些超乎了我們對於家庭的想像,但那些都是他們認知當中的「家庭」,是真實存在著,並且對他們具有意義性的。有些家庭可能並沒有那樣明顯的經過一個「溝通」的形態,有些家庭當中的家庭界限甚至不那麼清楚,但奇妙的是,她們其中沒有一個否認自身的家庭,能夠坦承自己是從如此不同的家庭當中成長。在他們成長的過程當中,在一次次的事件當中緩緩的解構了原來主流文化當中所認定的「健康家庭」,並且以一種隱晦的方式去認同和接納了自己的出身,而在這解構原來「家庭藍圖」的過程裡,專屬於他們的、新的家庭型態便在同時重新構築起來。
在進行完訪談之後,我仍舊對於「家庭」神秘的運作充滿了好奇,也許沒有任何一個理論能夠套用所有家庭,然而能夠讓家庭繼續運作的,無非是愛,每一個協同研究者的生命當中總有著願意接納他們、帶領他們的存在,那個存在也許不是父母,但那關愛是真實能夠碰觸的,也因此他們能夠在對愛的信念當中成長,甚至仍舊願意對某個人付出愛、用心經營屬於自己的家庭。
那對我來說,可說是無比的鼓勵。無論是甚麼樣的家庭樣貌,我驚嘆於這些家庭成員能夠充滿力量去追逐未來的勇氣,那些在言語當中展現在我面前,充滿了非凡的無比的能量,也許正是我願意在家庭這個領域繼續挖掘下去,願意陪著任何一個人去發現家庭所擁有的資源的原動力。
因此,感謝這些曾經受過傷,卻又無比努力站起身的孩子。你們的頑強,使得生命無比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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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處「把拔」、「馬麻」是依協同研究者稱呼音譯,我感覺訪談當中親子關係的遠近對於孩子在稱呼父母的方式是有很大的相關性的,因此保留這種語調上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