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羞辱加州雪的文章寫完之後我稍擔心了一下。如果雪有知,它會不會想報復⋯⋯
幾天後我又帶著朋友住進距結冰的湖40分鐘車程外的小木屋。這是早就計畫好的,跟文章的刊出純屬巧合,絕對沒有挑釁的意味。只是寫完之後我才想到馬上就要去踐踏它,心裡竟有點小小的不安。
幾年前我開始玩「走雪鞋」。它就像騎登山車一樣,可以不受路線限制,也像吉普車翻山越嶺都可以直上直下⋯⋯不管雪有多深。
今年我又回到我的立山黑部,去那個私密的結了冰的湖。每年湖面結冰後,上面會蓋上 4 米深的雪。要接近湖,下車還要走 30 分鐘雪路。要想走到湖邊,最後還有一段踩下去雪會淹到大腿的山坡路。只有穿雪鞋來得了這種地方。
如果夏天來你就會知道這個湖有多大多深,水有多冷。當然這種鬼地方冬天不會有人,也不會有任何標示。如果掉下去會在水底變成永久保鮮的木乃伊,若干年後才被考古學家發現。很少有人知道那片美麗的雪原下隱藏了一個又深又大的湖。
加州不夠冷,結的冰不夠支撐人的重量。但在冰湖上走了幾年之後,我慢慢抓到訣竅也食髓知味,那就是冰不需要厚,只要上面的雪夠深就可以,因為雪會把重量分散⋯⋯我也想出了一個令人滿意的比喻:就好像在玻璃板上鋪兩層樓深的棉花,人站上去玻璃並不會破,因為重量都被棉花吸收分散了。棉花陷下去的部分就是你的重量,它並沒有傳達到下面的玻璃板。我一直對這個理論非常滿意,而且對這個 Google上都搜索不到的解釋沾沾自喜。這也是工程師最大的問題,他們喜歡自己找答案然後堅持信仰。
所以我年復一年油條下去,當然我忘了北加州的雪也是年復一年的深,而今年是暖冬雪只有 2 米深,一切重新洗牌。
走到湖心的時候,我發現跟以前的經歷完全不同。今年的雪特別濕,就像走在雪泥裡。大老遠跟在後面的朋友走了幾步發現情況不對,統統回到岸邊叫我不要再前進。當然我沒聽到。他們只好看著我孤單的背影慢慢走向湖心。
我以為冰裂開會像玻璃破掉那樣瞬間碎裂,也隨時準備好要趴下來分散重量。但現在我擔心情況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冰也許不是用破的,而是用融的,所以冰、雪、水都糾葛在一起,像快要吃完的刨冰那樣湯湯水水⋯⋯這也就是我所看到的景象,所以趴下去也沒用。
我在湖心,回頭或繼續都沒差。既然風險一樣繼續還可以撿個成功。不過那個繼續也並不光明磊落,我越走越擔心。想到才出刊的那篇羞辱雪的文章⋯⋯雪一定在偷笑,是它在玩我。
我耳朵聽到的就只有雪板划過雪泥的聲音,像在划船一樣;眼睛看到的是前後左右都沒有邊際的刨冰。我開始低頭算腳步不敢往前看,就像在大海裡游泳如果看不到岸你就會有恐懼感,只有低頭才會忘記距生存有多遙遠。算腳步是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免得情不自禁去分析,掉下去是先凍死還是先溺死,木乃伊的Q彈可以保多久。
花了15分鐘,算了 1 千多步我終於通過湖面。我不敢再回頭,只好又翻山越嶺踩著從沒人踩過的深雪走進森林𥚃試圖繞路回去。當時又後悔衣服沒帶夠,身上沒吃的又沒準備離線地圖。在寸步難行深雪的森林𥚃迷路比掉進湖裡也好不到哪。我不確定這場被雪玩的災難到底何時才結束,也從來沒有對雪這麼恐懼過。
兩小時之後我平安回到原出發點接受朋友的歡呼,而竟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後來碰到在地人說今年他們都不敢過湖,重點不是雪有多深,而是碰上暖冬,冰下面的湖水仍會順著小溪悄悄流出去,造成中空的夾層,人踩在上面會造成整片冰面瞬間崩塌,我看到的雪泥就是崩盤的前兆。原來玻璃板下面是空的。
如果想見識那場面,融冰的時候就看得到。那時湖面會是整片崩塌⋯⋯這麼重要的資訊卻從來沒人告訴過我,Google 上也沒人提。
當你以為自己知道夠多的時候,那也正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你不知道還有多少是你不知道的。
晚上回到小木屋吃著麻辣火鍋,看著窗外的積雪我覺得幸運、溫暖又抱歉,也決定從此要敬畏加州的雪,而且要寫一篇文章還它清白。